那寂靜來得太突然,像一只無形的手猛地扼住了所有人的喉嚨。
剛才那窸窣刮擦的余韻似乎還黏在耳膜上,嗡嗡作響,襯得此刻的死寂愈發(fā)厚重、逼人。我們四個人僵在原地,連呼吸都停滯了,血液沖撞耳膜的聲音在顱內轟鳴,放大了無數(shù)倍。射燈的光柱都不敢亂晃,死死釘在腳下粗糙的巖石地面上,仿佛移動一絲一毫都會驚動黑暗里某種正在屏息凝神的東西。
冷汗順著我的脊柱溝往下淌,冰涼的癢意,卻不敢伸手去撓。
時間似乎被拉長了,每一秒都像是在粘稠的膠水里掙扎。
“咕咚?!?/p>
徐遠極其艱難地咽了一口唾沫,那聲音在這環(huán)境里響得像敲了一聲悶鼓。他嚇得猛地一縮脖子,差點叫出聲。
老邱的視線毒箭一般射向他,帶著無聲的警告。徐遠立刻死死捂住自己的嘴,眼鏡片后的眼睛瞪得幾乎要裂開,恐懼幾乎實質化地從他身上彌漫出來。
榔頭保持著半蹲的防御姿態(tài),工兵鏟的刃口微微調整著角度,像一頭凝固的獵豹,全身的肌肉線條都繃到了極致,卻在極致的緊繃中透出一種詭異的靜止。他的目光沒有聚焦在一點,而是用一種極緩慢的速度,掃視著我們周圍三百六十度的黑暗,試圖捕捉任何一絲微不可察的異動。
沒有。
什么都沒有。
那刮擦聲就像從未出現(xiàn)過一樣,消失得干干凈凈。
但這種“干凈”,反而比那聲音本身更讓人毛骨悚然。它給人一種強烈的、被窺視、被評估的感覺。仿佛我們成了陷阱里的獵物,而獵人正藏在看不見的陰影里,耐心地等待著最佳時機。
老邱極其緩慢地、幾乎沒有發(fā)出任何聲音地,從背包側袋摸出了一把東西。不是武器,而是一把極細的、近乎透明的絲線,上面似乎還綴著幾個比米粒還小的鈴鐺,但那鈴鐺的芯子像是被蠟封死了。他示意我們絕對保持安靜,然后開始以一種復雜而熟練的手法,將絲線在我們周圍幾步遠的范圍內,離地半尺的高度,縱橫交錯地布設起來。他的動作輕巧得如同蜘蛛結網(wǎng),每一次手指的翻動都帶著一種古老的韻律。
我看懂了,這是最原始也是最有效的預警裝置。任何東西觸碰到這些幾乎看不見的絲線,都會引起極其細微的振動,哪怕發(fā)不出聲音,布置者也能通過絲線的傳導感知到。
布設完畢,老邱對我們打了個極其復雜的手勢,意思是:原地不動,絕對靜默,觀察。
我們就像四尊正在緩慢冷卻的石像,被拋棄在這條通往地獄深處的甬道里,唯一能做的就是傾聽自己越來越響的心跳和血液奔流的聲音。
一分鐘。 兩分鐘。 ……
時間流逝得異常緩慢。
就在我?guī)缀跻詾閯偛胖皇羌w幻覺,肌肉因為過度緊繃而開始微微顫抖時——
“嗒?!?/p>
一聲極輕微、卻清晰無比的聲音,從我們正前方的黑暗深處傳來。
像是一顆小石子,從某處滾落,撞在巖石上。
我的心臟猛地一抽。
緊接著——
“嗒…嗒…”
又響了兩聲,比之前似乎近了一點點?
老邱的瞳孔驟然收縮。他猛地扭頭,看向他布設的絲線預警網(wǎng)——紋絲不動。
聲音不是從地面?zhèn)鱽淼模?/p>
幾乎是同時,一種新的聲音加入了進來。
是一種極其輕微的、濕漉漉的摩擦聲。像是……有什么裹滿了粘液的東西,在緩慢地、一下下地蹭著巖壁的頂部。
“上…上面…”徐遠的聲音帶著哭腔,幾乎是氣音,他拼命仰著頭,破碎的眼鏡讓他看不清,但那種來自頭頂?shù)?、無形的壓迫感幾乎要讓他崩潰。
我們全都猛地抬起頭,四五道光柱慌亂地射向甬道的穹頂。
燈光在粗糙的巖石頂壁上晃動,光影交錯,反而更顯得影影綽綽,看不真切。除了濕漉漉的反光和偶爾垂下的、絲絮般的不知名菌類,似乎什么都沒有。
但那濕漉漉的摩擦聲,卻真真切切地存在著,而且……似乎更近了。
噗呲…噗呲…
一下,又一下。帶著一種令人極端不適的粘稠感。
突然,我旁邊巖壁上一片深色的、原本以為是水漬的陰影,極其輕微地……蠕動了一下。
我的燈光瞬間定格在那里。
那不是水漬!
那是一片粘附在巖壁上的、暗褐色的、類似某種厚苔蘚或地衣的的東西,但它的邊緣正在極其緩慢地、一收縮一舒張地……蠕動!像是一塊擁有了生命的、腐敗的皮毛!
而就在那蠕動的東西表面,正滲出一種極其清亮的、粘稠的液體,順著巖壁緩緩往下淌。剛才那“嗒”的一聲,正是一滴這種液體滴落在地上發(fā)出的聲音!
“這…這是什么鬼東西?!”徐遠的聲音徹底變了調。
老邱的臉色難看到了極點,他從牙縫里擠出幾個字:“尸苔……活的!別碰那水!”
他的話音未落!
我們頭頂正上方,那片蠕動的“尸苔”猛地一陣劇烈收縮,緊接著,一大灘那種清亮粘稠的液體如同熟透的果實爆裂般,“啪”地一聲滴落下來!
正好落在老邱布設的絲線上!
嗤——!
一陣極輕微的白煙冒起,那近乎透明的絲線接觸液體的部分,竟瞬間被腐蝕熔斷!連上面被封死的鈴鐺也瞬間消融了一小半!
幾乎在絲線斷裂的同時!
嗖——!
一道黑影以難以置信的速度,猛地從我們頭頂?shù)暮诎雕讽斕帍椛涠?!直撲向站在最外側的徐遠!
那東西的速度太快了,在昏黃的燈光下只留下一道模糊的殘影!根本看不清具體形態(tài),只能感覺到一種撲面的腥風和一股極其強烈的、帶著怨恨的惡意!
“操!”榔頭的反應快到了極致。
他幾乎是在那黑影動的瞬間就做出了反應,不是后退,而是猛地向前跨了半步,身體半旋,手中的加厚軍工鏟帶著一股惡風,自下而上猛地掄起,精準地拍向那道黑影!那不是劈砍,而是類似打棒球的全壘打動作,用的是鏟面!他不敢用刃,怕劈碎了濺出更多那種腐蝕性的鬼液體!
砰!
一聲悶響!
那黑影被結結實實拍中,發(fā)出一聲極其尖銳、類似嬰兒啼哭卻又扭曲無比的嘶叫——“吱嘎?。?!”
聲音刺得人耳膜生疼!
那東西被巨大的力量砸得改變了方向,“啪”地一聲狠狠撞在側面的巖壁上,濺起一灘粘稠的液體,然后軟軟地滑落下來,暫時不動了。
燈光瞬間聚焦過去。
那東西……看起來像是一條放大了無數(shù)倍的、肉乎乎的蛞蝓(鼻涕蟲)!通體呈現(xiàn)出一種半透明的、病態(tài)的灰白色,隱約能看到內部扭曲的、暗色的內臟陰影。它沒有明顯的眼睛,頭部的位置只有一個不斷開合的、花瓣狀的吸盤口器,里面布滿了細密漆黑的、不斷蠕動的尖牙!它的身體表面布滿了不斷分泌粘液的、類似剛才那種“尸苔”的凸起,剛才撞擊巖壁的地方,粘液正“嗤嗤”地腐蝕著巖石表面!
而最讓人頭皮發(fā)炸的是——在這東西的尾部,竟然粘連著一小截……已經(jīng)完全萎縮發(fā)黑、扭曲得不成樣子的……人類的手指骨!
“嘔……”徐遠再也忍不住,彎下腰劇烈地干嘔起來,膽汁都吐了出來。
我的胃里也是一陣翻江倒海,渾身汗毛倒豎!
這到底是什么鬼地方養(yǎng)出來的怪物?!
老邱的眼神卻死死盯在那怪物的尾部,臉色鐵青:“是‘藕心蠆’!媽的,這鬼地方真在養(yǎng)蠱!那伙人……怕是成了飼料了!”
藕心蠆?以人為飼料?
那截黑色的指骨像冰錐一樣刺進我的視線,父親日記里那些瘋狂的臆語瞬間有了無比具體、無比血腥的指向性!我的牙齒開始不受控制地打顫。
而被榔頭拍暈的那只“藕心蠆”,就在我們燈光聚焦下,它的身體竟然開始極其快速地微微顫動,體表那些凸起瘋狂分泌粘液,似乎……正在加速蘇醒!
“不止一只!”榔頭低吼一聲,燈光猛地掃向穹頂和四周巖壁。
這一照,差點讓我心臟直接從嗓子眼里跳出來!
只見我們前后左右,目光所及的甬道頂部和兩側巖壁上,不知何時,竟然星星點點地亮起了無數(shù)個微微反光的、濕漉漉的蠕動斑點!剛才我們竟然完全沒有察覺!它們就像一下子從巖石里長出來的一樣!每一片斑點,都是一團正在緩慢舒張收縮的“尸苔”,而每一團“尸苔”的中心,似乎都隱約包裹著一個類似剛才那種藕心蠆的輪廓!有些輪廓小些,有些則明顯更大!
我們他媽的根本不是走在甬道里!
我們是走在這鬼東西的巢穴里!走在它們的“食堂”天花板上!
剛才那窸窣的刮擦聲……是這些東西在卵里或者繭里蠕動的聲音?!而我們的到來,我們的動靜,我們的……生氣,正在驚醒它們!
“跑??!”
老邱發(fā)出一聲短促急促到了極點的低吼,再也顧不上什么靜默!
他一把扯起幾乎軟倒的徐遠,猛地將他向前推去!
幾乎同時!
噗嗤!噗嗤!噗嗤!
接二連三的爆裂聲從我們頭頂和兩側響起!
一團團粘稠清亮的腐蝕液如同下雨般滴落下來!瞬間將老邱布下的預警絲線腐蝕得千瘡百孔!
一道道灰白色的黑影,帶著尖銳的嘶叫,從蘇醒的“尸苔”中彈射而出,如同被驚擾的蜂群,劈頭蓋臉地向我們撲來!
腥風撲鼻!
“跟緊我!”榔頭咆哮一聲,手中的工兵鏟舞動起來,不再是拍擊,而是瘋狂地劈砍!鏟刃劃破空氣發(fā)出凄厲的呼嘯,不斷將撲來的藕心蠆劈飛、砍碎!粘稠的、帶有強烈腐蝕性的體液和破碎的組織四處飛濺,落在巖石上嗤嗤作響,落在我們的防護服上也立刻燙出焦黑的痕跡!
老邱一手拽著幾乎魂飛魄散的徐遠,另一手中的短柄鶴嘴鋤如同毒蛇出洞,精準無比地鑿碎任何敢于靠近的怪物,每一次出擊都必然有一只藕心蠆的頭顱或身體被洞穿!
我手忙腳亂地抽出背包側袋里的戰(zhàn)術手電,調到最強光頻閃模式,胡亂地對著撲來的黑影晃動——我不知道這有沒有用,只是本能地想做點什么!強光似乎真的讓一些撲近的怪物動作出現(xiàn)了瞬間的遲滯!
我們四個人擠成一團,一邊瘋狂地揮舞著武器和燈光,一邊跌跌撞撞地沿著甬道向前狂奔!
腳下不斷踩到滑膩的、還在蠕動的殘肢,發(fā)出令人惡心的“噗嘰”聲。頭頂和兩側不斷有新的“尸苔”爆開,更多的藕心蠆加入這場瘋狂的狩獵!
它們的嘶叫聲匯聚在一起,形成一種能撕裂神經(jīng)的、混亂尖銳的噪音,充斥了整個甬道!
“這邊!拐彎!”老邱在一片混亂中嘶吼著,指向甬道前方一個突然出現(xiàn)的、黑漆漆的拐角!
那里似乎沒有尸苔的光點???
我們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拼命向那個拐角沖去!
榔頭怒吼著將最后一只撲到面前的巨大藕心蠆連頭帶身體劈成兩半,粘液濺了他一身!他毫不在意,猛地將工兵鏟往地上一插,竟然從背包里掏出一個巴掌大的、黑乎乎像是土制炸藥的東西!
“捂耳朵!閉眼!”他狂吼一聲,用牙齒咬掉引信,看也不看就奮力向著我們來的方向,那密密麻麻涌來的蠆群扔了過去!
轟!?。?/p>
一聲沉悶的、并不響亮但沖擊力極強的爆炸聲猛地響起!強烈的氣流和刺鼻的硝煙味瞬間灌滿了甬道!伴隨著無數(shù)藕心蠆被震碎、掀飛的尖銳悲鳴!
借著這爆炸產生的短暫混亂和硝煙的遮蔽,我們四個人連滾帶爬地撲進了那個黑漆漆的拐角!
一沖進拐角,所有人都因為慣性狠狠摔倒在地,滾作一團。
我嗆了滿口的硝煙和腥臭塵埃,咳得眼淚都出來了。
燈光混亂地晃動著。
暫時……沒有那種嘶叫聲了。
也沒有腐蝕液滴落。
我們驚魂未定地喘息著,手腳并用地面向我們來時的方向,燈光死死盯著拐角處,生怕那些鬼東西沖破硝煙追進來。
幾秒鐘過去了……十幾秒鐘過去了……
拐角那邊,只有漸漸散去的硝煙,和一片詭異的……寂靜。
那些藕心蠆……似乎沒有追進來?
它們……好像不敢進入這個拐角之后的區(qū)域?
為什么?
一種新的、更加令人不安的猜測,悄然爬上心頭。
我艱難地轉動著幾乎僵硬的脖子,將頭盔上的射燈,緩緩地、顫抖地,投向我們的前方,投向這個我們剛剛逃入的、新的空間。
光柱劃破黑暗。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地上厚厚的、積累了不知多少歲月的灰塵。
然后……
是灰塵之上,密密麻麻、層層疊疊、數(shù)不清的……
腳印。
人類的腳印。
大小不一,朝向混亂,有些清晰,有些模糊,有些甚至帶著一種絕望掙扎拖拽的痕跡……
仿佛有無數(shù)人,曾在這里……徘徊、奔跑、掙扎過。
而所有這些腳印延伸的方向,都指向我們前方,那片更加廣闊、更加深邃、連強光射燈都無法完全穿透的……
無邊黑暗。
我們剛剛逃離一個恐怖的巢穴。
卻似乎……
闖進了一個更加巨大、更加古老的……
絕望囚籠。
冰冷的絕望,像一只無形的手,緩緩攥緊了我的心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