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7年的初秋，黃海的風(fēng)帶著咸腥氣掠過青灘鎮(zhèn)時，林阿妹正蹲在碼頭上補漁網(wǎng)。麻線在她指間繞了三圈，針腳細密得像海灘上剛退潮留下的波紋，指尖被漁線勒出的紅痕泛著淡粉，卻不妨礙她時不時抬頭往遠海望——今天是林家興出海的第七天，按往年的漁汛，這時候該載著滿艙的黃花魚回來了。

“阿妹！你家阿興的船進港咯！”

碼頭上扛著魚筐的王大爺一嗓子喊過來，林阿妹手里的針“啪嗒”掉在灘涂上。她顧不上撿，撩起沾著沙粒的藍布圍裙擦了擦手，拔腿就往碼頭盡頭跑。遠遠地，一艘掛著“青灘13號”木牌的漁船正破開晨霧駛來，船帆被風(fēng)鼓得像只展翅的白鳥，船頭站著的男人穿著洗得發(fā)白的?；晟?，黝黑的臉上掛著笑，不是林家興是誰？

“阿興！”林阿妹的聲音帶著點顫，跑到近前時，漁船剛挨著碼頭，林家興已經(jīng)跳了下來，粗糙的手掌一把攥住她的手腕。他掌心的老繭蹭得她手腕發(fā)疼，可她卻往他身邊靠得更緊，鼻尖縈繞著他身上海腥味混著陽光的味道——這是讓她踏實了七年的味道。

“慌啥，又不是第一次晚歸?！绷旨遗d笑著揉了揉她的頭發(fā)，指了指船艙，“今年漁汛好，裝了滿滿一艙，晚上讓你做魚丸湯?！?/p>

林阿妹點點頭，眼睛卻瞟到他褲腿上的破洞，還有膝蓋處滲出的淡紅。她剛要問，就見船老大趙叔叼著煙走過來，拍了拍林家興的肩膀：“阿興這趟立大功了，昨天遇上小風(fēng)浪，要不是他頂著浪頭把漁網(wǎng)收回來，咱們得賠一半?！?/p>

“應(yīng)該的?！绷旨遗d撓了撓頭，把話題岔開，“趙叔，先卸魚吧，一會兒集市該散了?！?/p>

卸魚的號子聲在碼頭上響起來時，林阿妹回了趟家。那是間靠著海灘的小平房，墻根下曬著漁網(wǎng)，窗臺上擺著她昨天腌的海菜。她從柜子里翻出針線盒，又找了件林家興的舊?；晟?，坐在門檻上縫補起來。陽光透過屋檐的縫隙落在布上，把線影拉得長長的，像她心里那些沒說出口的牽掛——去年鎮(zhèn)上有人出海遇上臺風(fēng)，再也沒回來，從那以后，只要林家興出海，她就整夜整夜睡不著。

“阿妹，在家呢？”

門口傳來張嬸的聲音，林阿妹抬起頭，看見張嬸手里拎著個布包走進來。“剛從集市回來，給你帶了點新曬的蝦皮?！睆垕鸢巡及旁谧郎?，眼神往門外瞟了瞟，“聽說阿興回來了？這次收成咋樣？”

“挺好的，一艙黃花魚?！绷职⒚梅畔箩樉€，給張嬸倒了杯熱水，“張嬸，你家志強呢？還在縣城的工廠里？”

“可不是嘛，上個月剛漲了工資，說年底要帶個對象回來。”張嬸說起兒子，臉上笑開了花，“阿妹，你跟阿興也該想想往后了，總不能一輩子靠打漁吧？縣城現(xiàn)在蓋了好多廠房，聽說招人的時候優(yōu)先要鎮(zhèn)上的人，你倆要是愿意，我讓志強幫著問問?！?/p>

林阿妹手里的杯子頓了頓。她不是沒聽過縣城的事，這兩年總有人從縣城回來，說那邊有電燈、有水泥路，還有能讓機器轉(zhuǎn)起來的工廠?？伤戳丝创巴獾暮?，看了看碼頭上忙碌的人影，又想起林家興每次出?；貋恚f起遠海的風(fēng)景時眼里的光——他是離不開海的。

“再說吧，阿興喜歡打漁?！彼p聲說。

張嬸嘆了口氣，沒再勸。兩人又聊了會兒家常，張嬸剛走，林家興就扛著半筐黃花魚回來了?！梆I了吧？我去燒火，你把魚收拾了?！彼阳~筐放在院子里，轉(zhuǎn)身就往廚房走。林阿妹看著他的背影，忽然想起張嬸的話，猶豫了一下，還是沒開口。

晚飯時，魚丸湯的香味飄滿了屋子。林家興吃得滿頭大汗，林阿妹卻沒怎么動筷子。“怎么不吃？不好吃？”林家興抬頭看她。

“不是，”林阿妹搖搖頭，“張嬸今天來，說縣城的工廠招人，讓咱們?nèi)ピ囋?。?/p>

林家興夾魚丸的手停了下來，屋子里靜了會兒，只有窗外海浪拍岸的聲音?！澳阆肴ィ俊彼麊?。

“我就是問問，”林阿妹趕緊說，“你要是不想去，咱們就還在鎮(zhèn)上?！?/p>

林家興放下筷子，走到窗邊，望著遠處黑漆漆的海面?！拔掖蛄硕隄O，除了海，啥也不會?！彼穆曇艉艿停翱晌乙仓?，這海不是總能靠得住，去年老王家不就是……”他沒再說下去，林阿妹卻知道他想說什么。

那晚兩人沒再聊縣城的事，可林阿妹知道，有些東西已經(jīng)不一樣了。第二天早上，她醒的時候，林家興已經(jīng)不在家了。她走到碼頭上，看見他正跟趙叔說話，手里拿著一張紙，像是縣城工廠的招工啟事。陽光照在他臉上，她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覺得那片海好像比平時更藍了，也更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