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陽如血,映照著青石板上未干的水漬。一場急雨剛過,京城長街兩側的燈籠陸續(xù)亮起,在潮濕的空氣中暈開一團團暖光。
蕭辰按著腰間長劍,快步穿過人群。玄色衣擺掃過積水,他卻渾然不覺,眉宇間凝著一絲冷厲。三日追查,線索皆指向今夜,指向那個名動京城的“清音閣”。
——前日兵部侍郎暴斃府中,門窗無損,唯喉間一道細痕,系一劍斃命?,F場只留下一枚白玉琴徽,恰是清音閣樂師所用之物。
閣內云頂檀木作梁,水晶玉璧為燈,六尺寬的沉香木闊臺邊懸著鮫綃寶羅帳。賓客滿座,卻無喧嘩之聲,所有人都在等待那位名動京城的琴師——蘇玉。
蕭辰隱在廊柱陰影中,目光如鷹隼般掃過全場。他辦案數年,見過無數兇案現場,卻踏不進這風雅之地。指尖無意識摩挲著劍柄上的紋路,只待目標現身。
燈火忽暗。
一縷琴音破空而來,如銀瓶乍裂,旋即漸緩,似幽澗流泉淙淙。一襲白衣身影自屏風后轉出,眉目如畫,指尖在七弦間流轉騰挪。滿堂靜寂,唯余琴聲繚繞。
蕭辰怔住了。
他見過蘇玉的畫像,卻未料到真人竟是這般——不似樂師,倒似謫仙。尤其是那雙眼睛,清明如水,不像能持劍殺人的模樣。
琴音漸急,如鐵馬踏冰河,銀槍挑寒星。蕭辰通曉音律,聽出這首《破陣曲》非尋常樂師能駕馭。沒有殺伐之心者,彈不出這般金戈鐵馬之音。
曲終,掌聲雷動。
蘇玉起身答禮,廣袖垂落時,腕間一道紅痕一閃而逝。蕭辰瞳孔驟縮——那是劍氣擦傷的痕跡,絕不會錯。
子時過半,賓客散盡。
蕭辰閃身潛入后院,指尖剛觸及蘇玉房門,卻聽里面?zhèn)鱽硪宦暻謇涞模骸伴T未閂。”
他推門而入,見蘇玉獨坐燈下,正以軟布拭琴。長發(fā)未束,流瀉滿肩,更襯得脖頸纖白如玉,仿佛稍用力就會折斷。
“蘇公子知道我要來?”蕭辰反手合上門。
“蕭大人三日來查遍京城樂坊,動靜不小?!碧K玉抬眼,眸光清凌凌的,“何況大人站在臺下時,目光如刃,幾乎要在草民身上鑿出個洞來。”
蕭辰不意他如此直白,一時語塞。
蘇玉卻輕笑:“大人為兵部侍郎一案而來?”
“公子快人快語?!笔挸桨磩ι锨?,“前夜亥時,你在何處?”
“在閣中撫琴,賓客皆可作證?!?/p>
“侍郎府有人見過白衣琴師入府獻藝?!?/p>
“那夜我確曾受邀,但身子不適,半途而歸。”蘇玉從容答道,“大人若不信,可問閣中眾人?!?/p>
蕭辰忽然探手,欲扣他右腕。蘇玉似未防備,卻被扯得一個踉蹌,袖中滑落一物——
一枚兵符。
兩人俱是一怔。
“原來如此。”蕭辰冷笑,“兵部侍郎負責看守此符,你殺他奪符,才是真章?!?/p>
蘇玉臉色微白,卻忽的嘆口氣:“蕭大人,你當真不知這兵符來歷?”
蕭辰蹙眉。他只聽命查案,不問緣由。
“三年前,北疆雪狼關一役,蕭老將軍戰(zhàn)死,非因敵強,乃因援兵不至?!碧K玉一字一句,“援兵為何不至?因兵符被盜,調度失靈——正是此符。”
蕭辰腦中轟然巨響。父親戰(zhàn)死沙場,竟是因此?
“侍郎便是當年盜符之人。我取回此符,只為昭雪沉冤。”蘇玉直視著他,“大人若要將我交官,請便?!?/p>
長夜寂寂,唯燈花嗶剝。
蕭辰看著眼前人,忽然想起父親棺槨回京那日,滿城素縞。而兵部侍郎那時不過是個小小文書,竟因獻計追回兵符而平步青云。
真相,原來如此殘忍。
窗外忽然傳來衣袂破風之聲。
蘇玉驟變色:“不好,他們來了!”
話音未落,數道黑影破窗而入,刀光如雪直劈而下!蕭辰反手拔劍相格,金鐵交鳴震得燭火亂搖。蘇玉抱琴急退,指尖在琴底一按,竟抽出一柄軟劍!
“蕭大人,”蘇玉背抵著他,聲音沉靜,“現在你信我了?”
劍光映亮蘇玉側臉,那雙向來含笑的眼里此刻冰霜凜冽。蕭辰忽然覺得心頭某處被狠狠一撞。
“信不信,待殺出去再說!”
雙劍合璧,恍若琴鳴劍嘯,在這狹室中蕩開一曲驚弦。
——而長夜未盡,迷霧初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