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味人生

向東南方向的跋涉持續(xù)了數(shù)日，科瑪感覺自己正深入一片更為古老的地域。

??地勢開始出現(xiàn)更大的起伏，雪泥逐漸被更干燥、更深厚的針葉林地毯所取代?？諝庵袕浡渖己退蓸錆饬业臉渲銡?。

??這一天，她費力地爬上一道覆蓋著碎石的緩坡，眼前的景象讓她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腳步，屏住了呼吸。

??一片難以置信的藍色湖泊靜靜地躺在群山環(huán)抱之中。湖水呈現(xiàn)出一種夢幻般的、近乎不真實的綠松石色，即使在灰白色的天空下，也閃爍著珠寶般的光澤。

??這就是蒙喬湖，其名字源自原住民語言，意為“大湖”。湖畔堆積著潔白的冰雪，與那璀璨的藍水形成鮮明對比，美得令人窒息。

??科瑪沿著湖岸行走，被這超自然的美景深深震撼。湖邊結著薄冰，但湖心依舊是一片浩瀚的藍。

??她看到遠處湖面上有幾只潛鳥，發(fā)出孤獨而空靈的叫聲，更添了幾分靜謐與神秘。

??就在她沉浸在這片美景中時，注意到湖邊不遠處，有一縷輕煙從一個石砌的煙囪里裊裊升起。

??那里有一棟低矮的原木小屋，看起來比西爾維的木屋更舊，但維護得很好。

??屋外堆著整齊的柴火，旁邊還有一個用網圍起來的區(qū)域，里面似乎晾曬著魚干。

??一個身影正坐在小屋門前的木墩上，手里似乎在編織著什么。

??那是一個原住民老者，頭發(fā)灰白，扎成一條松散的發(fā)辮，臉上刻滿了歲月的溝壑，但眼神沉靜而銳利，仿佛與這湖水和群山融為了一體。

??科瑪猶豫著是否要上前打擾。但老者似乎早已察覺到她的到來，他抬起頭，目光越過湖面，精準地落在她身上。

??他沒有露出驚訝的表情，只是微微點了點頭，手上的編織工作并未停止。

??科瑪鼓起勇氣，慢慢走近?！澳?。”她輕聲打招呼。

??老者用那雙深邃的、仿佛能看透人心的眼睛打量了她一番，目光在她沾滿泥濘的靴子和碩大的背包上停留片刻。“旅行者？”他的聲音低沉沙啞，像風吹過古老的松針。

??“是的，”科瑪點頭，“從北邊來?！?/p>

??“這個季節(jié)從北邊來，不容易。”老者評論道，語氣里沒有評判，只有陳述。“我是伊萊賈，看著這片湖的?！?/p>

??“科瑪。”她自我介紹道，“這湖……太美了?！?/p>

??伊萊賈的臉上露出一絲幾不可查的、類似微笑的紋路?！昂镉袔r石的粉末，很細，反射出天空，就成了這種藍色。老祖宗們說，這是大地的眼淚，也是最清澈的眼睛?！?/p>

??他放下手中的編織物（一個正在制作的魚網），站起身，指了指屋外一個用石頭圍起來的火塘，上面吊著一個黑黢黢的鐵壺?！巴饷胬洌缺璋?。”

??科瑪感激地接受了。伊萊賈從屋里拿出兩個粗糙的錫杯，從鐵壺里倒出深色的、散發(fā)著濃郁草藥氣息的熱茶。

??茶的味道很奇特，苦澀中帶著回甘，還有一股松木和某種不知名野花的混合香氣?！斑@是用什么煮的？”科瑪好奇地問。

??“湖邊的禮物，”伊萊賈呷了一口茶，“拉布拉多茶，一點云杉芽，還有別的。能驅寒，讓人眼睛亮?！彼噶酥负?，“看久了湖水，需要它來保持清醒，不然會被它的美麗騙過去。”

??科瑪不太明白最后一句話的意思。

??伊萊賈似乎看穿了她的疑惑。“湖看著平靜，漂亮，”他緩緩說道，目光投向那片湛藍的湖水，“但它有自己的脾氣。夏天會有突然的風浪，冬天冰面看著結實，下面卻有暗流。它喂飽我們，也帶走過大意的人。你得尊重它，不能只看著它的漂亮。”

??他的話讓科瑪想起了西爾維關于荒野的教導，只是表達方式更加詩意，更像是在講述一個古老的寓言。

??“您一個人住在這里？”科瑪問。

??“大部分時候?！币寥R賈點點頭，“偶爾有像你一樣的旅行者，或者公路上拋錨的人會過來。冬天快到了，人就更少了?！彼戳丝纯片?，“你要往南去？”

??“是的?！?/p>

??“路還長。”伊萊賈站起身，“等一下?！?/p>

??他走進小屋，片刻后拿出來一條用皮繩穿好的、肉質飽滿的熏魚?！昂锏镊V魚，”他遞給科瑪，“路上吃。比干肉好下咽。”

??科瑪連忙道謝。這份慷慨讓她感動。

??伊萊賈又拿出一個小皮袋，里面裝著一些深色的、皺巴巴的莓干?！靶芄?，混在肉湯里吃，對身體好，尤其是女人?！彼唵蔚卣f，沒有多做解釋，但眼神里有一種長輩般的關懷。

??傍晚時分，科瑪在離伊萊賈的小屋不遠處的湖邊找到了一個可以扎營的地方。

??她用伊萊賈送的熏魚和一些自己采集的苔蘚（伊萊賈告訴她哪種可以臨時充饑）煮了一鍋魚湯。

??魚肉的煙熏味和湖水的清冽氣息奇異地混合在一起。

??夜幕降臨，湖面變成了深藍色，倒映著初升的星辰和山脈黑色的剪影，美得更加深邃，甚至帶上一絲威嚴和壓迫感。

??科瑪想起了伊萊賈的話，對這片美麗的湖水生出了更多的敬畏之心。

??她在日記本上仔細畫下了那寶石般的藍色，并在旁邊寫道：

??十一月十八日，蒙喬湖。湖水是藍色的，像寶石。遇到了守湖的伊萊賈爺爺。?他給了我熏魚和熊果干。他說湖很美，但也會騙人。要尊重，不能只看漂亮。?

??他的茶很苦，但喝了身體暖。?他一個人看著湖，很久了。?今晚的魚湯有湖水的味道。?我想西爾維會想認識他。?K.

??“我想西爾維會想認識他?！痹俅螌懴逻@個念頭時，科瑪意識到，那個北方木屋里的女人，已經成了她衡量這片荒野的一個隱秘的坐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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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蒙喬湖那片夢幻的藍色，科瑪繼續(xù)向南，地勢逐漸攀升，她感覺自己正在進入一片更加雄偉的山地。

??空氣越發(fā)稀薄寒冷，常綠林木變得更加矮壯，巖石更多地裸露出來，呈現(xiàn)出各種奇特的形態(tài)。這里屬于加拿大落基山脈的北部邊緣。

??一連幾天，她都在巨大的山影下孤獨跋涉。這里的寂靜與湖畔不同，是一種更加宏大、更具壓迫感的寂靜，只有風聲在山谷間呼嘯。

??食物變得難找，她更多地依賴伊萊賈給的熏魚和最后一點肉干。

??一天中午，她在一條幾乎完全封凍的瀑布下方艱難前行。瀑布凝結成了巨大的、層層疊疊的冰瀑，仿佛時間被瞬間凍結，蔚為壯觀。

??就在她仰頭觀看這自然奇觀時，一陣細碎的石子滾動聲吸引了她的注意。

??她循聲望去，只見在遠處近乎垂直的懸崖峭壁上，幾個敏捷的灰白色身影正在跳躍！

??它們有著彎曲的犄角和強健的蹄子，在常人無法立足的陡壁上如履平地。

??是多爾大角羊！科瑪立刻認出了它們，她在圖鑒上見過。她屏住呼吸，遠遠地觀察著這些絕壁上的舞者，它們的存在給這片嚴峻的山地帶來了勃勃生機。

??正當她看得入神時，一個聲音冷不丁地從她側后方傳來：

??“漂亮的適應演化，不是嗎？為了躲避捕食者，把家安在了懸崖上?！?/p>

??科瑪嚇了一跳，猛地轉過身。只見一個穿著鮮艷紅色羽絨服、背著專業(yè)登山包、手里還拿著個地質錘的人，正站在不遠處一塊巖石上，同樣舉著望遠鏡觀察著羊群。

??那人放下望遠鏡，露出一張被凍得通紅、卻洋溢著熱情笑容的年輕臉龐，看起來二十七八歲，戴著一副防風鏡。

??“哇哦！抱歉嚇到你了！”年輕人看到科瑪警惕的表情，連忙舉起雙手表示無害，“我沒料到這種地方還能遇到別的徒步者，還是這個季節(jié)！”

??他利落地從巖石上跳下來，走近幾步。他的裝備專業(yè)而昂貴，與科瑪?shù)哪p形成鮮明對比?！拔沂抢麃喣?，UBC的地質學博士生?！?/p>

??他語速很快，充滿活力，“來這里采集一些冰川運動期的巖層樣本。你呢？一個人？”

??科瑪稍稍放松了警惕，點了點頭。“科瑪。只是……路過。”

??“酷！”利亞姆似乎對她簡潔的回答毫不介意，反而更加好奇地打量她和她那看起來就經歷豐富的裝備，“‘路過’落基山脈北部？你可真硬核！看你方向，從北邊來的？見到馴鹿群了嗎？或者凍土帶的特殊地貌？”

??科瑪被他一連串的問題問得有些發(fā)懵，只是含糊地應了一聲。

??利亞姆的注意力很快又回到了周圍的巖石上。“看這些沉積層！”他興奮地用地質錘敲了敲身邊的巖壁，“告訴你一個冰河時代的故事！還有那個，”他指向遠處的冰瀑，“典型的季節(jié)性冰瀑，融凍作用塑造地形的活教材！”

??他滔滔不絕地講著背斜、向斜、冰磧物、石灰?guī)r……這些術語對科瑪來說如同天書，但他語氣中的熱情極具感染力。

??他不像西爾維或伊萊賈那樣沉靜內斂，他像一團火，迫切地想要分享他對這片土地另一種視角的解讀——不是生命的，而是億萬年來地質巨力如何塑造它的故事。

??“你知道嗎？”利亞姆一邊在一個小本子上飛快地記錄著什么，一邊說，“我們腳下的石頭，曾經是海底。這些化石，”他撿起一塊石頭指給科瑪看上面模糊的紋路，“是幾億年前的小生物?，F(xiàn)在我們卻在海拔幾千米的山上發(fā)現(xiàn)它們。是不是很瘋狂？”

??科瑪看著那塊普通的石頭，經他一點，仿佛真的看到了時光的流逝。這是一種全新的、宏大的視角。

??中午，他們找了個背風的地方休息。利亞姆慷慨地分享了他的能量棒和保溫壺里的熱可可——一種科瑪幾乎快要忘記的、屬于文明世界的甜蜜飲料。

??作為回報，科瑪拿出最后一點熏魚。利亞姆驚喜地接過去：“太棒了！蛋白質補給！我天天啃能量棒都快變成棒子了。”

??吃著東西，利亞姆的話匣子又打開了。他講述他如何在不同的巖石間“閱讀”地球的歷史，如何通過一塊小小的化石推斷遠古環(huán)境。

??他甚至指出不遠處一種略帶紅色的土壤：“這種含鐵量高，說不定有遠古火山活動的痕跡?！?/p>

??科瑪聽著，雖然大部分聽不懂，但她明白了，這片荒野不僅養(yǎng)育著生命，還埋藏著無比深邃的過去。

??西爾維教她認識當下的森林，伊萊賈告訴她湖的脾性，而利亞姆，則為她揭開了大地漫長記憶的一角。

??下午，利亞姆需要向他計劃中的采樣點前進，那是另一個方向。分別時，他塞給科瑪幾塊高能量的壓縮餅干?！澳弥∏懊婧０胃?，更耗體力！保持熱量！”

??他還熱情地在一張紙片上畫了個極其簡略的地質剖面圖，標出了他推測的前方幾處可能找到避風巖石洞穴的地點。“祝你好運，酷女孩科瑪！希望你的‘路過’一路精彩！”

??說完，他揮揮手，背著裝滿石頭的包，健步如飛地消失在一片怪石嶙峋的山坡后。

??科瑪握著那幾塊壓縮餅干和畫著奇怪符號的紙片，看著利亞姆消失的方向，心里有種說不出的感覺。

??這個人像一陣突如其來的、充滿活力的風，吹散了她連日來的孤寂，給她帶來了一種全新的、看待腳下這片土地的宏大眼光。

??那天晚上，她在日記本上畫了一座山，旁邊標注著“曾經是海底”。又畫了一塊有紋路的石頭，旁邊寫著“化石？”。

??十一月二十五日，落基山脈某處，很高，很冷。?遇到了一個敲石頭的地質學家，利亞姆。他很吵，但很有趣。?

??他說山以前是海，石頭里有小動物的尸體。?他給了我熱可可和壓縮餅干。很甜，很頂餓。?他看石頭，西爾維看樹和動物，伊萊賈看湖。?我看什么？?K.

??“我看什么？”這個問題在她腦中盤旋。她看著跳躍的篝火，忽然覺得，她的“野味人生”，或許不僅僅是品嘗荒野的食物，更是要嘗盡這片土地上千姿百態(tài)的故事和視角。

??而每一個遇到的人，都在幫她調和出更豐富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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