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在蜿蜒村道上行駛著,向著數(shù)里之外的麟州城而去。
兩地相距不遠,車架不需多時便可入城,然而短短時辰內(nèi),裴硯之還是在顛簸車中生出幾分朦朧睡意。
本該心慌到難以入眠,但裴硯之懷抱著胸前行囊,里頭的那支木簪總似有若無地抵著肘側肌膚,像是十余年前生母尚在時所給予的溫柔撫慰,令他慢慢地從悲憤中脫離而出。
不知又過了多久,待到他當真快要睡著時,馬車緩緩止步不再向前。
一聲輕微嘶鳴將他喚醒,尚未徹底回過神來,已有人掀開車簾,如先前粗魯?shù)貙⑺埋R車。
裴硯之一時難以招架,落地時足下一歪,一股錐心之痛自左腳腳踝處傳來,疼得他蹙眉。
這下著實扭得不輕,可拉他那人明知害著他了,卻分毫沒見愧色,嗤笑道:“果真跟個娘們似的,一點兒摔打都禁不住?!?/p>
裴硯之不答,沉默著抿緊雙唇,將疼痛盡數(shù)忍耐下。他抬首觀望四方,此時黃昏已至,光影不如晝時明亮。
朦朦夕色中,他正置身于一間寬闊庭院內(nèi),屋瓦房廊能瞧出是大戶人家,而馬車竟敢堂而皇之地駛進院落,想必這便是他該來之地了。
裴硯之心下猜得明了,未開口詢問任何,半字不言地候在原地,且看這幾人將要如何安排下去。
身旁壯漢依舊一人一句地調(diào)笑著他的羸弱,但都不敢逾矩般留在院里,似乎所候另有其人。
如此想著,果在片刻間又見旁人現(xiàn)身庭院,裴硯之抬頭望向來聲之處,瞧得竟是一位衣著精致的姑娘。
而與此同時,幾位壯漢瞬時收斂談笑,顯然對這姑娘很有幾分忌憚,不敢再作得沒規(guī)沒矩。
“盡歡姑娘,”幾人齊聲問候,為首那位上前兩步,對她諂媚笑道,“姑娘,人我們已經(jīng)帶來了?!痹捖洳恢枚嘌?,掛著滿臉邀功領賞的笑容,安分地等著她回話。
許盡歡“嗯”罷半聲,側首看向立在一側的裴硯之。
那眼神似清風掃來,裴硯之緊張地捏了捏包袱,如今處境凄涼身不由己,竟連一位女子都不得不戒備。
然正自思量著,許盡歡卻將雙手扶到身側向他淺淺一禮,如此舉動下不僅是裴硯之,便教那幾名漢子都跟著愣怔住了。
“公子受累了,奴婢為您引路,先回房歇息罷?!?/p>
裴硯之動了動嘴唇,罷了壓下心中疑慮,未將詫異道出口來,隨她行往院中寢房。
許盡歡推開房門,先一步邁入房中,轉身相迎之時才瞧見他微微異樣的行路姿態(tài),不由凝眉:“公子這是傷了腳?”
每一言似都出乎意料,裴硯之對著這話里關切頓了頓,搖頭回道:“無甚大礙,方才下車時不慎扭傷?!?/p>
許盡歡不語,心下卻隱約有所猜疑,目光波瀾不驚地向那院里幾人望過一眼,上前攙扶著助他行往榻畔坐下。
“公子,廚房早已備好飯菜,您稍作歇息,奴婢囑人送來。”
裴硯之哪曾受人如此禮待,而許盡歡口中謙辭敬語又頗合規(guī)矩,聽得他著實窘迫,忍不住開口勸道:“姑娘不必如此客氣,我生來粗鄙,如今身不由己,更承不住姑娘一聲‘奴婢’……”
許盡歡未料他會出此言,揚了揚眉,淺笑著待他把話道完,這才緩應:“公子往后就是奴婢的主子了,如何承不住呢?”話落望著裴硯之疑惑的神色,掩口輕笑,施禮退出寢房。
裴硯之獨坐榻邊,半晌沒把她的話給思透,只是心中莫名起了一絲微妙猜測:興許來日境況,并不會如他所想的那樣慘淡凄涼也未可知……
這邊的許盡歡行出房后未至院中,而是穿過走廊去往小廚房,與人交代了熱飯一事,又囑咐侍女備下沐浴熱水與干凈新衣等,萬事安置妥帖后才回到馬車旁,帶那幾人向外行去。
幾位漢子早已等得急切,卻壓根兒不敢催促,賠著笑亦步亦趨地跟在她身后,嘴里討好地說著:“盡歡姑娘,您看,咱兄弟幾個按您吩咐的把人給帶來了,您是不是替我們在段莊主面前多美言幾句?”
許盡歡斜眼看了看說話之人,腳步不曾停下:“做好了自然有賞,若做得不好也當有罰,莊主向來賞罰分明,你們幾個該是知道的?!?/p>
“是是是,我們當然曉得?!蹦侨苏~笑附和,喜滋滋地想著自己有賞可領,到時只管拿著銀錢換酒換肉,好生快活。
幾人暗自歡喜,隨許盡歡行罷一段路,穿過府中花園直至主院之外。身前姑娘停下腳步令他們候在原處,獨身入內(nèi)請示,直教他各個等得心癢難耐。
好半晌過去,許盡歡總算前來通傳,帶著幾人行入院中。
院里樹下,一人姿態(tài)愜意地仰躺在閑云竹榻上,里衣素錦繡鶴紋,淡青色外衫如煙繞身,松垮隨性地攏在外頭,雙眼微合,乍一看不知是醒是夢。
“段莊主?!睅兹诵薪?,為首那位垂著腦袋小心翼翼地喚。
段云崢睜開雙眼,眸里清明。
道話之人見他有點兒動靜,連忙端起笑顏:“段莊主,小的們把事辦妥了,人也帶到了?!?/p>
“嗯,”段云崢從喉嚨里應出聲來,“各領二十兩銀子。”
“多謝段莊主!”幾人落跪謝恩,俯首拜了拜才敢起身,怎知足下尚未站穩(wěn),竟見榻上之人坐了起來。
樹下侍女上前作扶,段云崢擺手令其退下,將肩頭外衫稍稍一理,眉眼間笑意耐人尋味,再開口時,語氣已似寒冰般令人肌骨生顫:“該賞的賞了,便來說說罰的事?!?/p>
幾名漢子臉色陡變,雖還未想到做錯了何事,卻又當即跪了回去,還是方才那人急急開口道:“段莊主,咱們這回可無所疏漏??!”
“嗯?”段云崢伸手,待侍女將溫茶送入掌中,慢悠悠地掀蓋細品,直到這幾人額上滾下汗珠,才緩問道,“是誰傷了裴硯之的腳?”
說話那人一聽此言,面色“唰”地發(fā)白:傷了裴硯之的,不正是他么……
“嗯?”段云崢疑出半聲。
“段莊主恕罪,小的純屬無心之失!”
壯漢忙向他磕頭,心中懊悔莫及。本以為段云崢不過是隨意尋了個玩物而已,哪曾想他會對那樣一人如此在意。若早有所知,便是給他十個膽子,他也不敢對裴硯之粗魯一絲半點兒。
段云崢任他求饒,倒也不為所動,思罷片刻后道:“二十兩銀子是你應得的,至于過失,便領二十個鞭子罷?!?/p>
壯漢噤聲閉嘴,雖被定下責罰,反卻松了口氣,只覺以段云崢的脾性這已是極輕的發(fā)落了,忙不迭地叩謝。
他身旁幾人未受牽連,但也紛紛驚出滿身汗,趕緊跟著他退離庭院。
院里重歸清靜,段云崢收起唇邊冷笑,喚許盡歡近前吩咐:“去取藥酒,尋個手法好的侍女給他消消腫?!?/p>
“是,奴婢明白?!惫媚锔I碜鞫Y,這便依言而去。
段云崢順眉,將茶盞擱回侍女手中,復又躺回榻上,合眸前側首遠眺,似能將目光穿墻過院,直向一人所在之處而去,眼底流出暖色。
而那庭院寢房之中,廚房已手腳奇快地呈上晚膳,菜肴之豐富,是過慣了清貧日子的裴硯之前所未見的。裴硯之依舊坐在床邊,半晌不知如何應對,直到侍女輕聲喚他,才緊張地抬起頭來。
“公子,請往桌前用飯罷。”
裴硯之心中實已無多戒備,自他到這庭院之后便未曾受過絲毫惡意,此刻可說是心神安穩(wěn)??善蛉绱瞬庞趟麧M頭霧水,思不透這府中人緣何會對他禮遇有加。
分明是被抵給人家還債的身份,卻被好室好膳地供著,他憑何能得這樣多的好處?
裴硯之恍恍然如墜夢中,太過驚喜反而躊躇不前,對那侍女也不知說何才是,遲疑著搖了搖頭。
侍女頓時目露憂色,正要再勸,忽聞門外足音漸近,眾人紛紛回身相迎,施禮喚聲“盡歡姑娘”。
許盡歡頷首間望見桌上菜肴未動,又瞧得裴硯之不安徘徊的模樣,心下了然,向眾人道:“都先下去罷。”
“是?!?/p>
侍女魚貫而出,裴硯之總算得以松懈半分,不再同先前般窘迫地繃著身子,目光探詢地望向許盡歡。
許盡歡迎著這眼神上前數(shù)步,彎腰作扶。裴硯之未作推拒,大抵是先入為主,因最初接觸之人是這姑娘,便對她更要安心,順她意被帶往桌旁坐下。
“公子請用飯?!?/p>
“姑娘……”裴硯之猶豫開口。
許盡歡淺笑:“公子可喚奴婢‘盡歡’二字?!?/p>
裴硯之點了點頭,罷了卻不當真如此稱呼,又道:“盡歡姑娘,你家主子究竟……”
此話問得不夠明晰,裴硯之道不下去,終究帶著幾分難以啟齒。然而許盡歡卻心領神會,執(zhí)起筷箸為他布菜,笑應:“公子不必多慮,明日您便能見著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