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9年的上海,弄堂里的煤煙總裹著硝煙味。蘇硯之在廢品站的紙堆里撿到沈知意時,女孩正抱著半塊燒黑的樂譜,指尖被燙得起了水泡,卻死死不肯松手。那時他剛從音樂學院退學,靠修樂器勉強糊口,把身上唯一的棉袍裹在她身上,啞著嗓子說:“跟我走,能讓你再摸到鋼琴?!?/p>
沈知意那年才十二,是轟炸中唯一的幸存者。蘇硯之的小閣樓里擺著架破舊的立式鋼琴,琴鍵缺了三個,踏板也不太靈,卻是她灰暗日子里的光。每天蘇硯之修小提琴時,她就坐在琴前,憑著記憶斷斷續(xù)續(xù)彈《月光》,錯音連篇,卻彈得格外認真。蘇硯之會停下手里的活,靠在門框上聽,眼里的落寞漸漸被暖意取代——她的指法,像極了他早逝的師妹。
日子在琴音里悄悄溜走。沈知意長到十八歲,出落得亭亭玉立,指尖在修復的琴鍵上翻飛時,連窗外的麻雀都靜下來聽。蘇硯之攢錢給她買了本新樂譜,扉頁上寫著“贈知意,愿有月光照前路”。她抱著樂譜哭了,在他手背上輕輕吻了一下:“蘇哥,等我能登臺了,第一個彈給你聽?!?/p>
那天晚上,蘇硯之在琴蓋里發(fā)現(xiàn)了張字條,是沈知意寫的:“蘇哥,我好像喜歡你,不是妹妹對哥哥的那種。”他攥著字條坐到天亮,琴鍵上的月光冷得像霜——他是戴罪之身,當年師妹因他送的 faulty 琴弦喪命,這樣的他,怎配得上干凈的她?
沒過多久,租界里的大戲院招鋼琴師,沈知意瞞著蘇硯之報了名,一路闖進決賽。決賽前一夜,她興奮地拉著蘇硯之試穿演出服,白紗裙襯得她像月光里的精靈。蘇硯之笑著幫她理好裙擺,轉(zhuǎn)身卻去了戲院后臺,找到評委席上的故人——當年師妹的父親,如今的戲院老板。
“我退出,”蘇硯之說,“讓知意頂替我的名額,她比我更配。”
老板冷笑:“你以為這樣就能贖罪?除非你永遠消失在她面前?!?/p>
蘇硯之攥緊了口袋里的樂譜,那是他連夜改的《月光》變奏,想作為她的演出曲。他點了點頭,像簽下了生死狀。
決賽當天,沈知意在后臺等了很久,沒等到蘇硯之,卻等到了他留下的琴箱。打開一看,里面沒有樂譜,只有一張字條:“知意,我走了。當年你父母的死,是我間接造成的——我修的防空警報晚響了三分鐘。我配不上你的喜歡,更不配看你登臺。忘了我?!?/p>
沈知意的世界瞬間崩塌。她瘋了似的沖出戲院,在弄堂里跑了整整一夜,喊著“蘇哥”,聲音嘶啞得像破鑼。琴箱里掉出半塊燒黑的舊樂譜,是她當年抱在懷里的那片,背面竟有蘇硯之的字跡:“1939年冬,救知意于火中,此生唯一幸事?!?/p>
她抱著琴箱坐在閣樓里,不吃不喝。鋼琴上落了層灰,缺角的琴鍵像張著嘴的傷口。戲院老板來看過她,嘆著氣說:“蘇硯之去了前線當軍醫(yī),臨走前把所有積蓄都給了你,說讓你好好彈琴?!?/p>
沈知意沒去戲院當鋼琴師,而是在弄堂口開了間小琴房,教孩子們彈琴。她把蘇硯之改的樂譜藏在琴蓋里,每次彈起《月光》,就像他還在門框上聽她演奏。她給前線寄了無數(shù)封信,卻從來沒收到過回音。
1945年抗戰(zhàn)勝利那天,弄堂里一片歡騰,沈知意卻收到了一個包裹,是前線寄來的。打開一看,里面是本染血的樂譜,正是她寫了告白字條的那本,每一頁都有蘇硯之的批注,最后一頁寫著:“知意,我看到你教孩子彈琴的照片了,你笑起來真好看。當年的謊,騙了你也騙了我自己,我喜歡你,從見你的第一眼就喜歡?!?/p>
包裹里還有塊懷表,是蘇硯之的,表盤里嵌著她的小像,背面刻著“贈吾愛知意”。附信的是軍醫(yī)隊長,說蘇硯之在最后一場戰(zhàn)役中,為了救傷員,被炮彈炸傷,臨終前還攥著這樂譜,嘴里喊著“知意的演出,我不能錯過了”。
沈知意抱著包裹,在鋼琴前坐了三天三夜,彈了一遍又一遍《月光》,錯音百出,卻彈得比任何時候都動情。琴蓋里的字條被眼淚泡得發(fā)皺,她在旁邊補了一行:“蘇哥,我不怪你,我等你回來?!?/p>
后來,沈知意成了有名的鋼琴家,每次演出必彈《月光》變奏,說那是她愛人寫的曲子。她終身未嫁,琴房里永遠擺著那架破舊的鋼琴,琴鍵上的月光,亮了一輩子。
1980年,沈知意在整理舊物時,發(fā)現(xiàn)懷表的后蓋能打開,里面藏著張極小的照片——是1943年決賽前,他偷偷拍的她,穿著白紗裙,笑得一臉燦爛。照片背后,是蘇硯之的字跡,力透紙背:“知意,若有來生,我定等你登臺,聽你彈完整首《月光》。”
那天,琴房里的《月光》響了一夜。鄰居說,沈先生坐在鋼琴前,像抱著什么珍寶,眼淚落在琴鍵上,暈開了月光似的痕跡。
清晨時分,琴聲停了。沈知意靠在鋼琴上,手里攥著懷表,臉上帶著笑,像睡著了一樣。琴蓋敞開著,里面的樂譜被風吹得翻飛,最后停在《月光》的最后一頁,上面有兩個交疊的淚痕,一個舊得發(fā)黃,一個新得發(fā)亮。
窗外的陽光照進來,落在缺角的琴鍵上,像極了當年蘇硯之靠在門框上,看她彈琴的模樣。只是這一次,再也沒有人會笑著說:“知意,錯了個音,重來一次?!?/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