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9年的冬夜，北風卷著雪粒子砸在窗欞上，顧潮生在公社倉庫的角落，撿到了縮成一團的沈知微。女孩懷里抱著盞缺了口的煤油燈，指尖凍得發(fā)紫，卻死死護著燈芯，像護著最后一點光。

那時顧潮生是公社的文書，住倉庫隔壁的小單間，屋里總燒著煤爐。他把沈知微領(lǐng)回去，給她煮了碗紅薯粥，看著她小口吞咽時，忽然想起早逝的妹妹——也是這樣，總愛抱著舊燈盞，說能照見遠方的人。

沈知微是逃來的。家里給她訂了親，對方是鄰村的瘸子，她連夜跑了出來，只帶了這盞母親留下的燈。顧潮生沒多問，把自己的舊棉襖改小給她穿，每天去公社時，都把煤爐留著，讓她在屋里取暖。她話少，卻會在顧潮生回來前，把他的臟衣服洗干凈，晾在屋檐下，結(jié)冰的水珠掛在布角，像串透明的淚。

開春后，公社辦掃盲班，顧潮生讓沈知微去上課。她學得快，沒多久就能給顧潮生抄文書，字寫得娟秀，像她的人。有次顧潮生加班到深夜，回頭看見沈知微坐在燈旁，手里縫著什么，燈光落在她發(fā)頂，暖得像春陽?！敖o你的，”她把東西遞過來，是雙布鞋，鞋底納得密實，鞋頭繡著朵小小的梅花，“聽說你總走山路，怕你磨腳?！?/p>

顧潮生的心像被什么撞了下，接過鞋時，指尖碰到她的，兩人都頓了頓，又慌忙別開。那晚他在燈下看鞋，鞋頭的梅花在光暈里晃，忽然覺得，這倉庫的冷日子，好像也沒那么難熬了。

他開始在掃盲班結(jié)束后，繞路送沈知微回住處。山路黑，他就提著那盞煤油燈，燈光把兩人的影子拉得很長，偶爾有風吹來，燈芯晃一下，他就下意識把燈往她那邊遞?！暗惹锸樟?，”有次顧潮生忽然說，“我就去跟書記說，把你戶口遷過來，咱們……”話沒說完，就看見沈知微紅了眼，輕輕點了點頭。

可秋收還沒到，沈知微的家人就找來了。她父親拿著鋤頭，在公社門口罵她“不孝”，說要把她綁回去嫁人。顧潮生沖出去攔，卻被沈父推搡在地，鋤頭柄砸在他背上，疼得他直咧嘴?！澳銊e管！”沈知微哭著撲過來，擋在顧潮生前面，“我跟你們走！”

顧潮生想爬起來追，卻被公社書記拉?。骸俺鄙?，別犯傻！她家的事，你插不上手，再說，你前途要緊！”他看著沈知微被拽走，她回頭看他，眼里的光一點點滅了，像燈芯被風吹熄，手里還攥著那盞煤油燈，燈盞晃悠，里面的油灑出來，在地上洇開黑痕，像道擦不掉的疤。

沈知微走后，顧潮生的日子又變回了從前的冷。他還穿著那雙布鞋，走山路時，總覺得鞋頭的梅花硌腳，疼得心慌。他去鄰村找過她，卻被沈父拿著鋤頭趕出來，說她已經(jīng)嫁人了，讓他別再糾纏。

后來顧潮生考上了大學，離開公社那天，他去了沈知微住過的小屋，屋里積了灰，煤爐冷得像冰，只有那盞燈還放在窗臺上，燈芯早已干透，缺口的地方銹跡斑斑。他把燈揣進懷里，像揣著點什么，又像什么都沒揣。

大學畢業(yè)后，顧潮生留在城里工作，娶了單位的同事，日子過得平淡?？伤傇谝估飰舻缴蛑?，夢到她坐在燈旁縫鞋，夢到她被拽走時的眼神，每次醒來，都一身冷汗。他把那盞燈鎖在抽屜里，偶爾拿出來擦，燈盞上的銹擦不掉，就像心里的疤，越擦越疼。

2005年，顧潮生退休后，回了趟公社。舊倉庫早拆了，改成了小學，他在校園里轉(zhuǎn)，忽然看見個熟悉的身影，坐在花壇邊，手里抱著盞舊燈，和他抽屜里的那盞一模一樣。

是沈知微。她老了，頭發(fā)白了大半，臉上刻著皺紋，卻還是能認出他?！澳銇砹?，”她笑了笑，眼里沒了當年的怯，卻多了些說不清的淡，“我聽說你回來，就在這等?！?/p>

顧潮生的眼淚突然就下來了。他想問她這些年過得好不好，想問她當年有沒有后悔，卻聽見她說：“我沒嫁人，當年跑出來后，就去了外地，在工廠里做工，一直沒敢回來。去年聽說這里拆了，就想來看看，沒想到……”她頓了頓，指著燈盞，“這燈，我一直帶著，總覺得，你會回來找我?！?/p>

顧潮生從包里掏出那盞燈，兩盞燈放在一起，缺口對著缺口，像拼了大半輩子的 puzzle，終于對上了?！爸ⅲ摇彼胝f對不起，想說他找過她，卻被沈知微打斷：“別說了，都過去了。我去年查出來肺癌，沒多少日子了，就是想回來看看，看看這燈，看看你?！?/p>

顧潮生的心臟像被狠狠攥住，疼得喘不過氣。他想抱她，卻發(fā)現(xiàn)兩人之間隔著幾十年的時光，隔著他的家庭，隔著她的病，怎么也伸不出手。

沈知微走的時候，是個冬夜，和她來公社的那天一樣，下著雪。她手里還抱著那盞燈，遺囑里說，要把兩盞燈一起燒了，埋在舊倉庫的位置。顧潮生照著做了，看著火苗吞掉燈盞，心里像被掏空了一塊。

后來有人問他，這輩子最后悔的事是什么。他坐在窗前，看著外面的雪，沉默很久才說：“那年秋收，我該早點去跟書記說的?！?/p>

雪還在下，像1979年的那個夜晚，只是再也沒有個女孩，抱著燈盞，在倉庫角落等他回來；再也沒有雙繡著梅花的布鞋，能暖他走山路的腳；再也沒有盞煤油燈，能照見兩個錯過的人，在時光里，一遍遍回頭，卻再也走不到一起。

燈滅了，人走了，剩下的，只有一輩子的遺憾，和雪地里那道，永遠擦不掉的黑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