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年十八年的梅雨季來得格外早，濕冷的水汽仿佛能沁入骨髓。嫁入林家已近兩年的錢秀芳，獨(dú)自坐在窗邊，望著檐下連綿的雨簾，心底那團(tuán)疑慮的陰云，也如同這天氣般，愈發(fā)濃重得化不開。下人的麻木，宅院的死寂，還有夫君林長生那十?dāng)?shù)年如一日的“年輕”，都像細(xì)密的針，無聲地刺著她日漸敏感的神經(jīng)。

一日午后，她趁著雨歇，在回廊下散步透氣，不知不覺走到了宅院較為偏僻的西側(cè)。這里靠近已故原配王大丫及其子女曾經(jīng)居住的院落，如今只住著長子天佑的寡妻王氏，帶著她年幼的遺腹子高康。

正巧，王氏也牽著蹣跚學(xué)步的高康在廊下看雨后的殘花。見到錢秀芳，王氏微微一愣，隨即垂下眼簾，規(guī)規(guī)矩矩地行了一禮：“母親。”

錢秀芳看著她，不過雙十年華，眉眼間卻已染上揮之不去的哀愁與一絲驚弓之鳥般的警惕。她心中一動，柔聲道：“不必多禮。高康又長大了些?！?/p>

王氏抬起頭，飛快地瞥了錢秀芳一眼，目光在她難掩憔悴的臉上停留了一瞬，低聲道：“謝母親掛心。近日……母親氣色似乎不大好，可是夜里仍睡不安穩(wěn)？”

錢秀芳心中微震，她失眠多夢的癥狀并未對外人言說?！靶┰S小事，不礙事?！彼?。

王氏卻輕輕靠前一步，聲音壓得更低，幾乎細(xì)不可聞：“這宅子……夜里風(fēng)大，總有些奇怪聲響。母親若睡不著，不妨試試在枕下放把剪刀，或能……安神。”

這話說得突兀又古怪，錢秀芳卻瞬間聽懂了其中的暗示。她看著王氏那雙帶著恐懼卻又努力想傳遞些什么的眼睛，一股寒意夾雜著找到“同類”的復(fù)雜情緒涌上心頭。

自那日后，錢秀芳與王氏之間，形成了一種心照不宣的默契。借著關(guān)心孫兒高康的名義，錢秀芳時常去王氏那里坐坐。婆媳二人關(guān)起門來，言語間充滿了機(jī)鋒與試探。

“前日整理舊物，翻出些先頭姐姐（王大丫）的繡品，針線真好，只是……花樣有些特別，瞧著讓人心里發(fā)慌?！卞X秀芳狀似無意地提起。

王氏縫著高康的小衣，手微微一抖：“是么……先婆母后來心思重，繡的東西，是有些……不同了。尤其是那些樹根一樣的紋樣……”

“聽聞天佑他……小時候身子也不太好？”

王氏的眼圈瞬間紅了，她別過頭去，聲音哽咽：“是…病得突然，藥石無靈……和他那幾個早夭的弟妹，癥狀……很像?！?/p>

只言片語，零碎線索，卻像散落的珠子，被兩人小心翼翼地串聯(lián)起來。王氏甚至偷偷將一本王大丫遺留的、寫滿詭異符號和潦草字跡的《心經(jīng)》塞給了錢秀芳。錢秀芳終于明白，自己并非獨(dú)自在黑暗中摸索，前一位夫人早已用生命淌出了血路，而眼前的寡媳，正繼承著這份沉重的、隨時可能致命的“遺產(chǎn)”。

有了王氏的提醒和幫助，錢秀芳的調(diào)查有了方向，但也更大膽了些。她開始更仔細(xì)地觀察林長生的飲食起居，甚至有一次，趁他不在，大著膽子想潛入書房內(nèi)側(cè)的暗室查看，卻在門口觸動了不起眼的機(jī)關(guān)鈴鐺。

雖然后來借口找書搪塞過去，但她知道，林長生那雙看似平靜無波的眼睛里，已起了疑心。

真正的風(fēng)暴，在她一次與王氏密談后降臨。那日，她將自己發(fā)現(xiàn)補(bǔ)藥中有異常成分，以及偷偷將藥渣帶出府去找可靠大夫查驗(yàn)的計(jì)劃，透露給了王氏，希望能多一份印證。

她以為自己做得足夠隱秘。

然而，不過三日。一個清晨，王氏所居的院落突然被封鎖。管家林福面無表情地宣布：“少夫人王氏，因哀思亡夫，憂懼成疾，已病故。”

消息傳來時，錢秀芳正在用早膳，手中的瓷勺“當(dāng)啷”一聲掉在地上，摔得粉碎。她渾身冰冷，如墜冰窟。

她甚至沒能見到王氏最后一面。只隱約從下人的竊竊私語中得知，死狀“甚是凄慘”，額頭上似乎有詭異的青黑色紋路。

林長生親自處理了后事，表現(xiàn)得痛心疾首，對外宣稱兒媳是思念成疾，郁郁而終。他還特意來到錢秀芳房中，握著她的手，語氣沉痛：“荷安，莫要太過悲傷，保重身子要緊。王氏……福薄，隨天佑去了，也是解脫?！?他的手掌冰涼，眼神深處卻銳利如刀，仿佛能穿透她的皮囊，看清她內(nèi)心的驚濤駭浪。

錢秀芳死死咬著唇，才沒有讓自己尖叫出來。她明白了，這是殺雞儆猴。王氏，因?yàn)樗恍⌒穆┏龅暮圹E，因?yàn)樗赡苤赖奶?，成為了警告她的祭品！林長生在用最殘酷的方式告訴她，在這座宅院里，任何試圖探尋秘密、聯(lián)合反抗的行為，都將被無情碾碎。

王氏的死，像一把冰冷的鎖，徹底銬住了錢秀芳的喉嚨。她不敢再輕易相信任何人，不敢再與人密談，甚至不敢再流露出過多的好奇。她變得更加沉默，將所有的恐懼與發(fā)現(xiàn)都深深埋藏在心底，只在夜深人靜時，對著王氏偷偷給她的那本《心經(jīng)》，無聲地流淚，或是用指甲在書頁邊緣掐出凌亂的印痕。

她失去了在這黑暗深淵中唯一的同盟。未來的路，只剩下她一個人，在看似溫順的偽裝下，獨(dú)自背負(fù)著沉重的秘密，進(jìn)行一場注定絕望的、守護(hù)自己骨肉的戰(zhàn)爭。而林長生的陰影，從未如此刻般，龐大而清晰地籠罩著她，無處不在。

時年三十五年的秋日，錢秀芳靠在窗邊的軟榻上，望著庭院里那株開始落葉的梧桐。不過三十三歲的年紀(jì)，她卻覺得自己的生命已如這深秋的景色，凋零殆盡。頻繁的生育如同一次次酷刑，徹底榨干了她的元?dú)?，如今她連起身都需要丫鬟攙扶。

但有一件事，她必須在油盡燈枯前做完——為那個苦命的孩子，她的孫兒林高康，安排好前程。高康是原配王氏所出長子林天佑的遺腹子，也是其妻王氏留在世上唯一的骨血。

林高康已長成沉默寡言的少年，眉眼間帶著其父天佑的溫厚，也帶著一絲林家男子特有的陰郁。錢秀芳對他，總存著一份不同于自己親生子女的、更為復(fù)雜的憐惜與責(zé)任。她憐他自幼失怙，責(zé)任在于，她是如今林家唯一還能、也還愿意為他打算的長輩。

“康兒，來。”錢秀芳示意孫兒近前，仔細(xì)端詳著他的面容，聲音因氣力不濟(jì)而格外輕柔，“祖母為你相看了一門親事。是城西陳家的姑娘，雖是鹽商之家，但那姑娘是庶出二房的嫡長女，聽說性情溫婉，知書達(dá)理。”

她選擇陳家，是經(jīng)過深思熟慮的。陳家與林家素?zé)o深交，家底殷實(shí)卻又并非頂尖，不會引起林長生過分的關(guān)注或掌控欲。那姑娘的身份不高不低，正適合高康這個雖有長孫之名、卻無父母強(qiáng)勢庇護(hù)的處境。她希望能為這孩子在林家這潭深水外，尋一個相對安穩(wěn)的依靠。

婚事辦得還算體面，但明眼人都能看出陳家的勉強(qiáng)——他們看中的是林家表面的富貴，卻又忌憚著林宅內(nèi)里的風(fēng)言風(fēng)語。新婦過門時，嫁妝不算豐厚，臉上也帶著幾分對新環(huán)境的忐忑。

錢秀芳拉著新婚夫婦的手，想說些囑托的話，卻猛地一陣劇烈咳嗽，帕子上染了點(diǎn)點(diǎn)猩紅。她看著高康擔(dān)憂的眼神，心中凄楚：“祖母只能為你做到這里了，往后的路，你要自己走了。愿你……能比你父親幸運(yùn)些?！?/p>

安排完高康的婚事，錢秀芳深知這還遠(yuǎn)遠(yuǎn)不夠。只要孩子們還困在這座宅院里，危險就如影隨形。她鼓起此生最大的勇氣，向林長生提出了分家。

那晚，林長生難得地在她的房中用茶。燭光下，他面容依舊“年輕”，與她的蒼老形成殘酷對比。

“夫君，”她聲音虛弱，卻努力保持著鎮(zhèn)定，“孩子們漸漸都大了，天樞、天權(quán)他們也該成家。高康是孫子輩，叔叔們還沒成家，一塊處著，總不合適。妾身想著…是不是該讓他們分出去另過？也好歷練歷練，總是擠在一處，難免……難免滋生事端。”她不敢直接提及地宮，不敢提及那些詭異的死亡，只能以尋常人家“樹大分枝”的理由試探。

林長生端著茶盞的手頓了頓，抬眼看她，目光深邃難辨：“荷安何出此言？一家人住在一起，互相照應(yīng)，豈不更好？有我坐鎮(zhèn)，能出什么亂子？”

“妾身是怕…這宅子…似乎也越來越擁擠了，氣息都不暢了?！彼⌒囊硪淼卣遄弥~句，暗示著這宅院令人窒息的氣氛。

林長生放下茶盞，發(fā)出一聲輕響。他嘴角勾起一抹極淡的、冰冷的弧度：“有我在，這家就散不了，氣息也會‘順暢’的。荷安，你安心養(yǎng)病便是，這些事，不必操心?！?/p>

他的語氣溫和，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錢秀芳的心，瞬間沉入了冰窟。她知道，分家無望了。她的孩子們，她的孫兒，終究還是要被困在這座華麗的牢籠里，重復(fù)著她與王大丫，甚至可能更悲慘的命運(yùn)。

分家被拒，讓錢秀芳徹底認(rèn)清了自己的無力與林長生的絕對掌控。她不能坐以待斃，開始秘密寫信，做最后的努力。

她給閨中時期最交好的密友，那位如今已是京官夫人的手帕交寫信，信中隱晦提及自己病體沉疴，恐不久于人世，林家內(nèi)情復(fù)雜，懇請她將來能在自己親生兒女以及孫兒高康的婚事上幫忙留心、掌掌眼，不求大富大貴，只求平安穩(wěn)妥。

她又給錢谷府中一位受過她生母恩惠、如今頗有些臉面的老嬤嬤寫信，信中泣訴自己在林家的艱難與對子女未來的擔(dān)憂，希望母家看在血脈親情上，日后能對她的孩子們和唯一的孫兒稍加拂照，哪怕只是在議親時幫忙甄別一下人家也好。

信送出后，她心中燃起一絲微弱的希望?；蛟S，外界的助力，能為她的孩子們和孫兒在未來的黑暗里，透進(jìn)一絲光亮。

然而，這最后的希望，在她死后，迅速破滅了。

時年三十九年冬，錢秀芳離世。

起初，外界只是惋惜她“福薄”、“操勞過度”。然而，不久后，曾為她診病的一位老大夫，在一次酒醉后，對著同桌人失言：

“林家那位續(xù)弦夫人？哪里是普通的體弱！那是…那是根基都被掏空了！老夫行醫(yī)數(shù)十年，從未見過如此虛耗殆盡的脈象…像是…像是被什么東西硬生生吸干了元?dú)狻髂醢　犝f之前那位王夫人也是…”

酒后真言，如同投入靜湖的石子，瞬間激起了千層浪。

這番話迅速在揚(yáng)州城的權(quán)貴圈子里秘密流傳開來。人們聯(lián)想到林家前一位同樣“福薄”、子女盡夭的王夫人，聯(lián)想到那些早夭的孫輩，聯(lián)想到林長生那永不衰老的詭異…所有的線索串聯(lián)起來，勾勒出一幅令人不寒而栗的圖景。“克妻”、“噬子”、“妖異”……這些詞匯開始在私下里與林長生的名字緊緊相連。

錢秀芳生前寄出的那些信，原本還收到過幾句客氣的、帶著同情的回復(fù)。但當(dāng)她的真實(shí)死因風(fēng)聞傳出后，所有的回音都戛然而止。

那位京官夫人再也沒有來信，仿佛從未收到過那封求助信。

錢府的老嬤嬤托人帶回一句“人微言輕，愛莫能助”，便再無聲息。

其他曾經(jīng)受過錢秀芳恩惠、或與她有交情的人家，也紛紛閉門謝客，對林家之事諱莫如深，生怕沾染上不祥。

攀附權(quán)勢者，畏懼林長生的手段與財富，更懼那說不清道不明的“邪性”；清流人家，鄙夷其門風(fēng)不堪，視若瘟神；真心相交者，亦怕引火燒身，禍及自家。

錢秀芳用生命最后的力氣為孩子們和孫兒鋪就的后路，在她死后，因她那慘烈的、無法掩蓋的死亡真相，而徹底斷絕、寸寸成灰。

林宅，依舊森然矗立。林長生，依舊是那個表面受人“尊敬”的林員外。只是，那華府高墻之內(nèi)，彌漫的死亡氣息與絕望，再也無法被任何光鮮的表象所掩蓋。而錢秀芳的孩子們，以及她試圖保護(hù)的孫兒林高康，在她死后，將真正直面那來自他們父親（祖父）的、毫無緩沖的、冰冷而殘酷的命運(yùn)。

她所有的努力，是何等的蒼白與徒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