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雨欲來,舊倉庫的鐵皮屋頂被風揉得獵獵作響,像一張隨時會撕裂的鼓面?;椟S的吊燈晃來晃去,把我們的影子投在斑駁墻面上,影子被拉長又壓扁,仿佛一群無聲掙扎的幽靈。
我站在木箱旁,掌心貼著那張被歲月壓得發(fā)脆的羊皮地圖。指尖觸到一處暗褐色的符紋,像干涸的血跡,又像父親當年用朱砂勾下的天機。空氣里混著機油與塵灰的味道,我卻嗅到一絲更隱秘的焦糊——仿佛命運在暗處悄悄點燃引信。
陸川就立在風口,呢大衣下擺被風掀起,像一面不肯屈服的旗。他先掃了王胖子一眼,隨后目光落回我身上,嗓音低沉卻帶著不容置喙的溫度:
“落落,既然你已經(jīng)決定了,那我陪你一起查?!?/p>
一句話,像把鈍刀劃開了凝滯的空氣。王胖子倒抽一口涼氣,肥肉跟著顫:“不是吧,陸川,你這是要跟老爺子作對啊?”
陸川連眉梢都沒動,只淡淡丟下一句:“我不管什么作對不作對,我只在乎落落的安危。”
黑瞎子嗤笑,手掌拍在陸川肩頭,指節(jié)上的銀戒晃出冷光:“喲,沒看出來,陸大總裁還是個妻管嚴呢。”
“彼此彼此。”陸川回以冷眼,“你不也是?”
“誰妻管嚴了?我那是尊重老婆。”黑瞎子揚聲,尾音卻被風撕碎。
我垂眸,指尖在地圖邊緣輕輕摩挲。符紋像活物,在皮膚下暗暗跳動。耳邊的斗嘴忽遠忽近,仿佛隔著一層水。直到陸川再開口,聲音壓低了,卻更清晰地鉆進耳蝸:
“落落,那我們接下來怎么做?”
我深吸一口帶著鐵銹味的空氣,抱臂而立:“先把這張地圖描下來,然后燒掉原本的?!?/p>
一句話,像給凝住的夜剪開一道裂口。隊員們魚貫而入,腳步紛亂卻克制,紙筆相碰的輕響仿佛一場無聲祈禱。吊燈晃得更厲害,昏黃的光斑在地圖上奔跑,像一群驚慌的鹿。
“我和你都不能靠近這幅地圖,”我舔了舔唇,聲音低到幾乎聽不見,“上面有我爹的符文?!?/p>
陸川眉心猛地蹙起,像被無形的針扎了一下:“也就是說,我們只能讓其他人去描?。俊?/p>
我點頭。那一刻,風從門縫灌進來,卷起地圖一角,符紋被光一晃,竟像睜開的眼。我背脊驟涼,仿佛父親的目光穿過十年塵埃,冷冷審視我的僭越。
隊員們伏在桌邊,手腕懸空,筆尖沙沙游走。每一次落筆,都像把命運的一部分拓進陌生的紙纖維。黑瞎子歪頭打量,嘴角勾著玩味:“這地圖上的東西還挺復雜。”
陸川沒接話,只側過臉看我,聲音壓得極低:“落落,這地圖真的那么重要?”
我盯著那些被復制出來的線條,眼前卻浮現(xiàn)父親書房里永遠半掩的朱漆木窗。窗欞外,雪落無聲,窗欞內(nèi),他背對我,一筆一畫將同樣的符紋描進檀木匣子。我那時小,踮腳偷看,只聽見他一聲長嘆——像把什么活物關進了黑暗。
“我也不知道,”我聽見自己沙啞的聲音,“但真相的另一半,好像就在這個地圖目的地?!?/p>
陸川沉默片刻,眼底映出吊燈搖晃的光斑:“也許真相,并沒有我們想象的那么簡單。”
我抿唇,嘗到鐵銹與塵?;旌系臐?。幾千年來,我每次追問,父親總用那句“天機不可泄露”把我擋回。像一堵看不見的墻,每一次撞擊,都讓我頭破血流又空手而歸。
陸川的嘆息貼著我耳廓落下,像羽毛,卻燙得驚人:“你爹他也是為了你好。”
我靠墻,冰涼的水泥透過衣料刺進皮膚:“我知道,可我咽不下這口氣。明明可以避免的事,為什么非要等鮮血濺上眼皮才肯承認?”
話音落下,倉庫外忽有夜鳥驚飛,翅膀拍打聲像散落的碎石。陸川伸手,掌心覆在我肩頭,溫度透過呢料滲進來:“我會支持你,但你要答應我,保護好自己。”
我抬眼,撞進他深黑的瞳仁,那里晃動著吊燈唯一穩(wěn)定的內(nèi)核——像一簇不肯熄滅的火。我點頭,聲音哽在喉嚨,只化成一個“嗯”。
下一秒,他攬我入懷。大衣領口蹭過我的臉頰,帶著冷杉與煙草的味道。我踮腳,嘴唇輕擦他下巴,胡茬微刺,像雪夜掠過指尖的碎冰。他嘴角揚起,沒等笑意綻開,我已銜住他的唇,輕輕啃咬。呼吸交纏,風聲、燈影、紙筆沙沙,統(tǒng)統(tǒng)退到世界邊緣。
直到一串刻意加重的咳嗽刺破黏膩的空氣。葉凜風站在三步外,指節(jié)抵著唇,耳根卻紅得透明。吳邪捂眼,指縫卻張得老大;王胖子干脆背過身,肩膀一抖一抖,像偷吃的熊。
我窩在陸川懷里悶笑,聲音碎成幾瓣。陸川黑著臉瞪葉凜風,嗓音卻還殘留低啞:“再磨蹭,就把你扔這兒喂狼。”
“他殼很硬,狼估計咬不動?!蔽已a刀。葉凜風嘴角一抽,敢怒不敢言。
地圖終于描完。解雨臣點了一把火,火舌舔上羊皮,古老的符紋在赤焰里扭曲、蜷縮,像被驚醒的獸,發(fā)出無聲的嘶吼。灰燼騰起,旋轉著撲向屋頂,最終無聲灑落,仿佛一場黑雪。
黑瞎子瞇眼:“天道符文……燒起來都這么帶勁兒?!?/p>
齊鐵嘴推了推墨鏡:“有這玩意兒在,咱們還真不好下手。”
劉喪探頭:“那接下來——直接殺去目的地?”
張起靈指尖在描圖上一點,聲音冷得像冰棱滑落:“嗯,直接去。”
吳邪蹙眉:“可我們連那地方具體在哪兒都不清楚?!?/p>
“大概方向定了,總能找到?!焙谙棺勇柤?,笑得沒心沒肺。
解雨臣俯身,指尖落在一處凹陷的山線:“長白山深處,一個被遺忘的山谷?!?/p>
張起靈點頭:“我出生在那里?!?/p>
一句話,像給空氣灌了鉛,眾人瞬間安靜。陸川抬眼,目光穿過搖晃的燈影,與張起靈對視:“那就有勞張起靈帶路。”
……
長白山的夜,深得像沒有底。原始林帶披著銀霜,月光被枝椏切割成碎銀,灑在我們肩頭。呼出的白氣在面前交織,又很快被風撕散。腳下積雪吱呀作響,像無數(shù)細小的牙齒在暗處咀嚼。
我仰頭,望見冰凌懸在枝頭,像一柄柄倒掛的劍。它們沉默,卻仿佛隨時會墜落,將誰釘在命運的原地。陸川摟在我腰側的手微微收緊,體溫隔著厚厚冬衣傳來,像暗夜里唯一流動的火。
葉凜風忽然湊近,壓低聲音:“老大,我突然有點不想跟你們了。”
陸川側眸,眼底映著月光,冷得像刃:“怎么?怕了?”
“不是怕。”葉凜風撇嘴,“你倆太膩歪,我這燈泡瓦數(shù)太高?!?/p>
我沒忍住,笑出聲,熱氣在寒夜里化成白霧。陸川黑著臉威脅:“再胡說,回去寫報告?!?/p>
前方,張起靈的腳步?jīng)]停,背影在雪地里拉出一條筆直的線,像要把黑夜縫補。黑瞎子與解雨臣并肩,偶爾交換一個眼神,便有無聲的默契在空氣里噼啪作響。王胖子本想嘟囔孤單,卻被云彩揪住耳朵,哎喲聲驚起幾只夜雀。
我笑著,呼出的霧氣遮住視線,再散開時,遠處雪峰的輪廓忽然顫動了一下——像被一只看不見的手輕輕推搖。我眨眨眼,雪峰又歸于死寂??尚呐K卻莫名失速,仿佛剛才那一瞬,是某種龐然巨物在黑暗里翻了個身。
陸川察覺我的僵直,低頭:“怎么了?”
我搖頭,卻無法忽視脊背爬上的那陣細密寒意。月光落在雪面,反射出幽藍,像一片沉睡的海。我們踩在上面,每一步都發(fā)出脆弱的碎裂聲——仿佛下一腳,就會踩破冰層,墜入無底的深淵。
而深淵里,有什么東西,正睜著與我們相同的眼睛,靜靜等待。
風忽然轉了向,卷起雪塵,撲打在臉頰,像細碎的玻璃碴。我瞇起眼,看見張起靈停在遠處山口的背影,被月光鑲出一道銀邊。他緩緩回頭,目光穿過風雪,落在我與陸川身上。
那一眼,像提前預告的噩耗,又像某種不可違逆的邀請。
我握緊陸川的手,掌心卻一片冰涼。雪塵在風里旋轉,像無數(shù)細小的符紋,圍繞我們飛升、聚合,最終隱入夜色。前方山谷的入口,張開黑漆漆的巨口,等待我們將最后一絲僥幸,連同呼吸一起吞咽。
而地圖上的終點,仍在更深處——
在無人知曉的黑暗里,悄悄亮起了第一簇幽綠的磷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