亥時的風裹著秋涼，卷著亂葬崗里枯樹葉的碎響，往周明軒衣領里鉆。他攥緊懷里的布包，指尖觸到撬棍冰涼的鐵柄，才壓下心頭那點莫名的發(fā)緊?；璩恋脑律辉茖诱诹舜蟀耄宦┫聨卓|微光，勉強照見荒墳間歪斜的木碑，碑上模糊的字跡在風里像要吐出陳年的寒氣。
“明軒？這邊。”
低啞的嗓音從一塊半人高的青石板后傳來，是李師傅。周明軒快步走過去，才看清石板后藏著個半米寬的洞口，邊緣的泥土還帶著新鮮的潮氣，顯然是剛清理過。洞口旁蹲著三個漢子，都穿著短打，褲腳挽到膝蓋，露出結實的小腿，見周明軒過來，幾人都抬了抬頭，眼神里沒什么多余的情緒，只透著股要做事的沉勁。
“這幾位是老陳、大劉和小五，都是礦上的老兄弟?！崩顜煾祲旱吐曇艚榻B，“老陳手巧，夜里開牢門鎖靠他；大劉力氣大，剪鐵絲網(wǎng)、搬東西的活歸他；小五眼尖，負責放風，有動靜第一時間報信?！?/p>
周明軒沖三人點了點頭，剛要開口，小五突然豎起手指“噓”了一聲，眼睛盯著亂葬崗入口的方向。幾人瞬間屏住呼吸，連風卷落葉的聲音都變得清晰起來。過了片刻，遠處傳來一陣隱約的皮鞋聲，夾雜著日軍憲兵的說話聲，聲音越來越近，又漸漸遠去——是夜間巡邏的憲兵隊。
直到那聲音巡邏消失在夜色里，小五才松了口氣：“是例行巡邏的，往西邊去了，半個時辰內(nèi)不會回來?！?/p>
李師傅點點頭，蹲下身扒開洞口的雜草：“時間差不多了，咱們按計劃來。明軒，你跟我走前面，老陳、大劉跟在后面，小五留在洞口守著，要是看到憲兵過來，就吹三聲口哨，咱們立刻撤回來?！?/p>
“放心吧李師傅，我盯著呢?！毙∥鍙膽牙锩鰝€銅哨，攥在手里。
周明軒彎腰鉆進洞口，一股潮濕的霉味立刻撲面而來，嗆得他忍不住皺了皺眉。洞里果然像李師傅說的那樣，只能容一個人彎腰行走，兩側的泥土冰涼，偶爾會有水滴從頭頂?shù)温?，砸在衣領上，激起一陣寒顫。李師傅拿著個用布包著的火折子，只敢輕輕吹亮一點火星，微弱的光線下，能看到前方的通道筆直延伸，地面還算平整，沒有積水。
“慢著點走，小心腳下有碎石?！崩顜煾档穆曇粼讵M窄的通道里顯得有些悶，“小三子上午探過，走五十步左右有個通氣口，咱們到那兒歇口氣，再往牢房那邊摸。”
周明軒跟在后面，數(shù)著腳下的步子。每走一步，都能聽到自己的心跳聲在通道里回響，他下意識地摸了摸腰間的匕首，又按了按懷里的子彈盒，指尖的冰涼讓他稍微安心了些。他想起那些被關押的學生，想起他們可能正遭受的折磨，腳步不由得加快了幾分。
“到了?！?/p>
李師傅突然停下腳步，火折子的光晃了晃，照見頭頂上方有個方形的通氣口，鐵柵欄上銹跡斑斑，還纏著幾根蜘蛛網(wǎng)。老陳立刻湊上前，從懷里摸出一套細鐵絲，手指靈活地插進柵欄縫隙里，輕輕撥弄著。大劉則蹲在旁邊，手里握著剪鐵絲的鉗子，隨時準備接應。
周明軒貼著通道壁站著，耳朵貼在通氣口的鐵柵欄上，仔細聽著外面的動靜。外面很安靜，只能聽到遠處傳來的幾聲犬吠，還有偶爾的憲兵走動聲。他心里暗暗盤算，牢房應該就在通氣口附近，只要打開柵欄，就能悄無聲息地摸過去。
“咔嗒”一聲輕響，老陳手里的鐵絲動了動，鐵柵欄應聲而開。他小心地把柵欄卸下來，放在地上，又探頭往通氣口外看了看，然后回頭沖幾人比了個“安全”的手勢。
李師傅先爬了出去，周明軒緊隨其后。外面是一條狹窄的夾道，夾道兩側是高高的圍墻，一側是憲兵隊的牢房，另一側是堆放雜物的倉庫。月光從圍墻頂上漏下來，在地上灑下斑駁的影子。幾人貼著墻根蹲下來，老陳已經(jīng)從懷里摸出了一串鑰匙，還有幾根細鐵絲——顯然是早有準備。
“牢房的鑰匙我試過，老鬼子的鎖是老款的，我能打開?！崩详悏旱吐曇?，“就是牢房門口有兩個憲兵守著，得先把他們解決掉?！?/p>
李師傅看向大劉，大劉立刻點了點頭，從懷里摸出一根粗麻繩，又比了個“勒”的手勢。周明軒心里一緊，他知道這意味著什么——今夜的行動，恐怕從一開始就避免不了流血。
“我跟大劉去解決守衛(wèi)，你跟老陳在這兒等著，等我們得手了，就給你們信號?！崩顜煾嫡f完，跟大劉交換了個眼神，兩人貼著墻根，悄無聲息地朝著牢房門口摸去。
周明軒和老陳蹲在原地，大氣不敢出。他看著李師傅和大劉的身影漸漸消失在夾道的拐角處，心里像被什么東西揪著。過了片刻，突然聽到拐角處傳來兩聲短促的悶響，接著就沒了動靜。周明軒剛要起身，就看到李師傅探出頭來，沖他們招了招手。
兩人趕緊跑過去，才看到牢房門口的兩個憲兵已經(jīng)倒在地上，脖子上纏著麻繩，臉色發(fā)紫，顯然已經(jīng)沒了氣息。大劉正把兩人的尸體拖到旁邊的雜物堆后面，用破布蓋了起來。
“快，動作快點?！崩顜煾荡叽俚?，“老陳，開門?！?/p>
老陳立刻蹲下身，把鑰匙插進牢房的鎖孔里，輕輕轉動?！斑青币宦?，鎖開了。他推開牢門，里面立刻傳來一陣騷動，接著就有人小聲問道：“是誰？”
“我們是來救你們的，快跟我們走?！敝苊鬈帀旱吐曇粽f道，同時從懷里摸出火折子，吹亮了一點火星?；鸸庹樟亮死畏坷锏木跋?，只見十幾個學生擠在里面，個個面帶菜色，身上的衣服也破破爛爛的，看到他們，眼里瞬間露出了希望的光芒。
“別出聲，跟我們走，外面有憲兵巡邏?！崩顜煾嫡f著，讓大劉在門口放風，自己則和周明軒、老陳一起，把學生們從牢房里帶出來。
就在這時，小五的口哨聲突然從通氣口的方向傳來——三聲短促的哨音，是有憲兵過來的信號！
幾人瞬間慌了神，李師傅當機立斷：“老陳，你先帶學生們從通氣口撤回去，我跟大劉、明軒斷后！”
“不行，李師傅，你們斷后太危險了！”一個學生突然說道，“我跟你們一起！”
“別廢話，快走！”李師傅厲聲道，“你們是津門的希望，不能有事！”
老陳也趕緊催促：“快跟我走，別耽誤時間！”
學生們雖然不情愿，但也知道現(xiàn)在不是逞強的時候，只好跟著老陳，一個個鉆進通氣口。周明軒看著最后一個學生的身影消失在洞口，才對李師傅和大劉說：“咱們也撤吧，憲兵應該快到了?！?/p>
三人剛要轉身，就聽到遠處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還有日軍憲兵的呼喊聲：“有人闖牢房了！快追！”
“不好，他們發(fā)現(xiàn)了！”大劉低喝一聲，握緊了手里的鉗子。
李師傅臉色一沉：“明軒，你先撤，我跟大劉擋住他們！”
“要走一起走！”周明軒說著，從腰間拔出匕首，“咱們一起沖出去！”
話音剛落，幾個憲兵已經(jīng)出現(xiàn)在夾道的拐角處，手里端著槍，嘴里喊著日語：“不許動！放下武器！”
“開槍！”李師傅突然喊道，同時從懷里摸出手槍，朝著憲兵的方向扣動了扳機。“砰”的一聲槍響，在寂靜的夜里格外刺耳。一個憲兵應聲倒地，其他憲兵立刻舉槍還擊，子彈“嗖嗖”地從周明軒耳邊飛過，打在圍墻上，濺起一片塵土。
“快走！”李師傅拉著周明軒，朝著通氣口的方向跑去。大劉則在后面掩護，手里的鉗子朝著憲兵扔了過去，正好砸中一個憲兵的肩膀。
三人沖到通氣口旁，周明軒率先鉆了進去，李師傅緊隨其后。大劉剛要鉆進去，突然一聲槍響，他悶哼一聲，肩膀上滲出了鮮血。
“大劉！”李師傅喊道，伸手想拉他。
“別管我，你們快走！”大劉推開李師傅的手，從懷里摸出一顆手榴彈——那是他之前偷偷藏在身上的，“我來擋住他們！”
“不行，你跟我們一起走！”周明軒也想爬出去拉他。
“沒時間了！”大劉的臉上露出一絲決絕，“李師傅，明軒，照顧好兄弟們！”說完，他拉開手榴彈的引線，朝著憲兵沖了過去。
“轟隆”一聲巨響，手榴彈在夾道里爆炸，火光沖天。周明軒和李師傅在通道里被震得摔倒在地，耳朵里嗡嗡作響，什么也聽不見。他們知道，大劉已經(jīng)犧牲了。
“快走！”李師傅掙扎著爬起來，拉著周明軒，朝著洞口的方向跑去。通道里彌漫著硝煙味，還有塵土簌簌落下，砸在他們的頭上、肩上。
兩人跌跌撞撞地跑出洞口，小五立刻迎了上來：“李師傅，周先生，你們沒事吧？里面怎么回事？剛才的爆炸聲……”
“大劉他……”李師傅的聲音哽咽著，說不下去。
小五的臉色瞬間變得慘白，他張了張嘴，想說什么，卻最終只是攥緊了手里的銅哨。
“別耽誤時間，憲兵很快就會過來，咱們趕緊撤！”周明軒強忍著心里的悲痛，說道。
幾人不敢停留，帶著從牢房里救出來的學生，趁著夜色，朝著亂葬崗外的樹林跑去。身后，憲兵隊的呼喊聲、槍聲越來越近，還有警犬的吠聲，像一張無形的網(wǎng)，在夜色里慢慢收緊。
周明軒跑在最后，回頭看了一眼亂葬崗的方向，火光依舊在夜色里閃爍。他知道，大劉永遠留在了那里，還有更多像大劉一樣的人，為了津門的希望，犧牲在了這場沒有硝煙的戰(zhàn)爭里。他攥緊了拳頭，心里暗暗發(fā)誓，一定要把名單帶出去，一定要讓日本人付出代價，不能讓大劉的犧牲白費。
夜色深沉，風更冷了?？芍苊鬈幍男睦?，卻燃燒著一團火，這團火，是大劉用生命點燃的，是無數(shù)津門兒女的希望之火。只要這團火不熄，津門的烽煙，就永遠不會熄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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