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東晟的聲音不高,卻像一塊寒冰砸在地上,讓攙扶著泊清的警衛(wèi)都下意識地松開了手,立正站好。
泊清失去支撐,腿一軟,差點栽倒,被楚東晟一步上前,鐵鉗般的手臂牢牢扶住。觸碰不可避免地牽扯到身后的傷,泊清疼得倒抽一口冷氣,額頭瞬間沁出細密的冷汗,臉色更加難看。
“說!”楚東晟的目光死死鎖住他,語氣里的不耐煩已經(jīng)達到了頂點,那是一種即將爆發(fā)的預兆。他不需要猜,只看泊清這副樣子和是從顏家回來,心里就已經(jīng)明白了七八分。
泊清被他駭人的氣勢嚇得渾身一抖,眼淚又不受控制地涌了上來。他低下頭,聲音細弱破碎,帶著哭腔,卻還在試圖為家族辯解:
“沒…沒事……是…是我不小心……惹父親生氣了……”他不敢看楚東晟的眼睛,生怕那怒火燒毀一切,“父親…父親他…也是因為家里實在艱難……前線吃緊,司令您…您也好久沒…沒……”
他語無倫次,想為顏家的行為找一個合理的借口,想說明父親只是迫于生計,想提醒楚東晟曾經(jīng)默許的“資助”已經(jīng)中斷,卻又不敢直言索要,只能含糊其辭,將過錯往自己身上攬。
可他這副逆來順受、挨了打還要替施暴者說話的懦弱樣子,瞬間點燃了楚東晟胸中翻騰的怒火!
“放屁!”楚東晟猛地一聲怒吼,如同炸雷,嚇得泊清徹底噤聲,連哭都忘了?!八伡移D難?老子在前線拼死拼活,彈藥糧餉哪一樣不缺?他們倒有閑心關起門來打老子的人?!”
“不是的…司令…”泊清徒勞地想解釋。
“不是什么不是!”楚東晟一把將他打橫抱起,動作因為憤怒而顯得有些粗魯,不可避免地再次碰到傷處,泊清疼得悶哼一聲,眼淚掉得更兇。
楚東晟抱著他,大步流星地往臥室走,臉色陰沉得能滴出水來,周身散發(fā)的低氣壓讓沿途的下人紛紛避讓,頭都不敢抬。
“他們打你哪兒了??。?!”他一邊走,一邊低頭瞪著懷里瑟瑟發(fā)抖的人,聲音從牙縫里擠出來,“就因為你沒給他們弄到糧食?老子的人是讓他們這么糟踐的?!”
他將泊清小心又帶著怒氣地放在床上,讓他趴伏著??吹讲辞迳砗笠挛锷想[隱滲出的深色血跡,楚東晟的眼神瞬間變得無比駭人,拳頭捏得咯咯作響。
“好,好得很!”他連說了兩個好字,語氣冰冷刺骨,“顏家……真是好大的膽子!”
泊清趴在床上,聽著他語氣里毫不掩飾的殺意,嚇得魂飛魄散,也顧不得身后的疼痛,掙扎著撐起身子,抓住楚東晟的衣袖,哭著哀求:
“司令!求您別…別怪父親!是泊清沒用…是泊清的錯…求您…求您別去找顏家麻煩……他們…他們也不容易……”
他哭得幾乎喘不上氣,蒼白的臉上滿是淚痕,眼神里充滿了恐懼和哀求。他太了解楚東晟的脾氣和手段了,若他真因此遷怒顏家,那顏家可能就真的完了!那是他的根,縱然有萬般不好,他也不能眼睜睜看著它毀于一旦。
楚東晟看著他這副到了此刻還在為那群混賬東西求情的模樣,胸口堵得幾乎要爆炸。他猛地甩開泊清的手,指著他的鼻子,怒極反笑:
“顏泊清!你他媽就是個傻子!被人賣了還替人數(shù)錢!”
他氣得在房間里來回踱步,像一頭被激怒的困獸。
泊清被他吼得縮成一團,只知道無助地流淚。
最終,楚東晟猛地停下腳步,深吸一口氣,似乎強行壓下了那滔天的怒火。他走到床邊,看著泊清慘不忍睹的傷處和哭得幾乎虛脫的樣子,眼神復雜到了極點。
有憤怒,有心疼,還有一種恨鐵不成鋼的煩躁。
他不再說什么,轉身出去,很快拿著傷藥和干凈的布巾回來。
“趴好!”他語氣依舊硬邦邦,動作卻帶著一種壓抑的、小心翼翼的力道,開始為他處理傷口。
藥膏觸及皮開肉綻的傷處,帶來一陣尖銳的刺痛,泊清疼得渾身一顫,卻死死咬住嘴唇,不敢再哭出聲。
楚東晟看著他忍痛的樣子,手下動作不自覺地又放輕了些。
這個傻子。
被人欺負成這樣,還想著替別人求情。
真是……蠢得可以。
但也……該死的讓人放心不下。
藥膏帶來的刺痛逐漸被一片清涼所覆蓋,楚東晟笨拙卻異常專注地處理著傷口。房間里只剩下布料摩擦的細微聲響和泊清偶爾抑制不住的抽噎。
處理完傷口,楚東晟沉默地收拾好東西。他沒有立刻離開,而是拉過一把椅子,坐在床邊,沉著臉看著趴在床上、依舊微微發(fā)抖的泊清。
泊清感受到那如有實質的目光,心里七上八下,不知道暴風雨是否會再次降臨。他悄悄攥緊了身下的床單。
“顏泊清?!背|晟突然開口,聲音低沉,沒有了之前的暴怒,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嚴肅,“你給我聽好了?!?/p>
泊清緊張地屏住呼吸。
“從今天起,你給老子記牢了,”楚東晟一字一頓,每個字都像是釘進木板里的釘子,“你是我楚東晟的人!除了老子,沒人能動你一根手指頭!聽懂沒有?!”
泊清愣住了,忘記了哭泣,茫然地轉過頭,看向楚東晟。alpha的臉上沒有任何玩笑的成分,只有一種近乎偏執(zhí)的占有和宣告。
“顏家?”楚東晟冷哼一聲,眼神里滿是鄙夷和未散的戾氣,“他們要是再敢碰你一下,老子帶兵平了他那個破院子!”
這話說得殺氣騰騰,泊清嚇得一哆嗦,下意識地想要求情:“司令……”
“閉嘴!”楚東晟厲聲打斷他,眼神銳利,“再敢替他們求一句情,老子連你一塊兒收拾!”
泊清被他嚇得立刻噤聲,再不敢多言,只是眼圈又紅了,委屈又害怕地看著他。
楚東晟看著他這副樣子,心頭那股邪火又有點往上冒,但更多的是一種無可奈何的煩躁。他猛地站起身,在房間里又踱了兩步,最終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
他走到書桌旁,拿起鋼筆,在一張信箋上飛快地寫了幾行字,然后折疊好,喚來門口的警衛(wèi)。
“把這個,立刻送到顏家去?!彼曇舯洌坝H自交到顏老爺手上。”
警衛(wèi)領命而去。
泊清趴在床上,心中惴惴不安,不知道那封信里寫了什么。是警告?還是……更可怕的東西?
楚東晟走回床邊,看著泊清驚疑不定的眼神,沒好氣地哼了一聲:“看什么看!睡覺!”
他吹熄了燈,脫掉外衣,在泊清身邊躺下。黑暗中,他沒有像往常那樣將人撈進懷里,而是背對著泊清,仿佛還在生氣。
泊清獨自趴在黑暗中,身后的疼痛依舊清晰,心里卻因為楚東晟那番強勢的宣告和那封未知的信而亂成一團??謶帧⒚H?、還有一絲……被如此強硬地劃入羽翼之下的、奇異的安全感,交織在一起。
他不知道那封信的內容,但他知道,從今往后,他和顏家的關系,恐怕再也回不去了。他真正地、徹底地,被綁在了楚東晟這條船上,無論風浪多大,都無法逃離。
第二天,泊清才知道那封信的內容。并非他想象中的血腥威脅,而是一封措辭極其強硬、帶著最后通牒意味的聲明。
楚東晟在信中明確斥責了顏家對泊清的虐待,直言泊清既已嫁入楚家,便是楚家的人,生死榮辱皆與顏家無關。勒令顏家不得再以任何理由騷擾、脅迫泊清,更不得再行傷害之事。同時,他也冷酷地宣布,之前一切基于姻親關系的物資援助即刻起徹底終止,顏家休想再從他這里得到一粒米、一分錢。
這封信如同一記響亮的耳光,狠狠扇在了顏老爺臉上。它徹底斬斷了顏家試圖通過泊清攀附楚東晟、獲取利益的最后一絲幻想。
泊清得知信的內容后,心情復雜難言。有對父家徹底失望的悲涼,也有一種……枷鎖被斬斷的、扭曲的輕松。
楚東晟用他最擅長的方式,以一種近乎野蠻的霸道,將他從那個吸血的原生家庭里剝離出來,牢牢地禁錮在了自己的領地之內。
從此,他真的只剩下楚東晟了。
這個認知讓他感到恐懼,卻又在心底最深處,生出一點畸形的、依賴的芽。
日子在一種新的、更明確的歸屬感中緩緩流淌。顏家那場風波之后,泊清似乎被抽走了最后一絲與過去牽連的力氣,變得更加安靜,也更加依順地蜷縮在楚東晟為他劃定的領地里。
楚東晟對他那番強勢的宣告,并非空話。他似乎在用行動不斷地加固著這條界限。
泊清身后的傷在楚東晟每日親自(雖然動作依舊算不上溫柔)換藥下,慢慢結痂、愈合。那段時間,楚東晟幾乎每晚都會回來,即便軍務再繁忙,也會趕在宵禁前回府。他不再睡書房,總是回到主臥,有時只是看著泊清睡下,有時則會沉默地將他攬進懷里,用一種近乎禁錮的力道抱著他入睡,仿佛生怕一松手,這個脆弱的所有物就會消失不見。
泊清起初還有些不適和忐忑,但漸漸地,竟也習慣了這種沉默而強硬的陪伴。在alpha令人心安的氣息包裹下,連噩夢都似乎少了許多。
楚東晟開始真正地將泊清納入他的生活痕跡里。
他的書房,泊清被允許自由出入。有時楚東晟在處理文件,泊清就抱著一本書,縮在角落的沙發(fā)里安靜地看,偶爾抬頭,能看到楚東晟凝神沉思的側臉,或者因為他翻書的細微聲響而投來一瞥。那目光不再充滿不耐,反而帶著一種……難以形容的平靜。
他會習慣性地將一些不太重要的軍報或者外界的報紙帶回房間,隨手丟在桌上。泊清會在他離開后,小心翼翼地翻閱,從中拼湊著外界的消息,感受著戰(zhàn)局那緩慢卻切實的向好變化。
他甚至開始過問泊清那些“沒用”的文章,雖然每次都是皺著眉頭,粗粗掃上幾眼,然后評價一句“寫得什么亂七八糟”,但下一次,泊清桌角的紙墨總會得到補充。
這種細水長流的、沉默的滲透,比任何甜言蜜語都更具力量。泊清那顆在亂世中飄搖不定的心,仿佛終于找到了一處可以緊緊攀附的礁石,盡管這礁石本身也布滿棱角,甚至可能傷人。
春深時分,前線終于傳來了一個決定性的好消息——日軍在一次大規(guī)模會戰(zhàn)中遭受重創(chuàng),被迫后撤數(shù)十里,困擾此地許久的戰(zhàn)事,看到了結束的曙光。
消息傳到楚府時,整個府邸都仿佛活了過來,下人們臉上露出了久違的、真切的笑容。
楚東晟那天回來得很晚,卻帶著一身輕松的氣息。他罕見地沒有先處理軍務,而是直接回到了臥室。
泊清正坐在窗邊,就著最后的天光縫補一件楚東晟磨破了領口的襯衣。聽到腳步聲,他抬起頭。
楚東晟站在門口,沒有開燈,暮色將他高大的身影勾勒得有些模糊。他看著坐在暖色光影里的泊清,看著他手中那件屬于自己的、被細心縫補的衣物,眼神深邃。
他一步步走過去,在泊清面前站定,然后緩緩蹲下身,讓自己的視線與坐著的泊清齊平。
這個舉動讓泊清有些不知所措,停下了手中的針線,愣愣地看著他。
楚東晟伸出手,沒有碰他,只是輕輕拿走了他手中的針線和衣物,放到一旁。然后,他握住了泊清微涼的手,包裹在自己溫熱粗糙的掌心。
“仗快打完了?!彼粗辞宓难劬Γ曇舻统炼椒€(wěn),帶著一種塵埃落定的篤定。
泊清的心猛地一跳,一股巨大的、混雜著喜悅、酸楚和難以置信的情緒沖上喉嚨,讓他一時說不出話來,只是睜大了眼睛,回望著楚東晟。
楚東晟看著他眼中迅速積聚的水光,拇指輕輕摩挲了一下他的手背。
“以后,”他頓了頓,似乎不太習慣說這樣的話,語氣有些生硬,卻異常清晰,“跟著老子,好好過日子。”
沒有華麗的承諾,沒有溫柔的細語,只有這最簡單、最直接的一句。
泊清的眼淚終于忍不住,大顆大顆地滾落下來。但他沒有哭出聲,只是用力地、重重地點頭,反手緊緊握住了楚東晟的手。
窗外,最后一抹晚霞燃盡了天際,夜色溫柔降臨。
遠處,萬籟俱寂,連風聲都變得輕柔。
漫長的黑夜,似乎終于看到了盡頭。
而他們,在這廢墟之上,緊緊握著彼此的手,準備迎接那遲來太久的黎明。
黎明前的時刻,往往最為黑暗,也最為人心浮動。雖然大局已定,但潰退的日軍如同受傷的野獸,反而更加瘋狂,零星的交火、冷槍和報復性襲擊時有發(fā)生,城內的氣氛依舊緊繃。
楚東晟比以往更加忙碌,不僅要部署追擊和清剿殘敵,還要應對各方勢力的試探和戰(zhàn)后利益的初步劃分。他回府的時間更晚,身上帶著更濃的硝煙和疲憊,但眼神深處那簇代表著希望的火光,卻從未熄滅。
泊清能清晰地感受到他平靜外表下的暗流涌動。他不再只是被動地等待,開始嘗試著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他會讓廚房一直溫著清淡的粥菜,確保楚東晟無論多晚回來都能吃上口熱乎的;他會提前備好干凈柔軟的衣物和溫度恰好的熱水;他甚至在楚東晟累極靠在椅子上小憩時,會拿起一件外套,小心翼翼地蓋在他身上。
這些細微的照顧,楚東晟從未言謝,有時甚至會因為被打擾而不耐地皺眉,但他從未拒絕。偶爾,在泊清為他披上外衣時,他會抬手,不是推開,而是輕輕覆上泊清的手背,短暫地停留一瞬。那粗糙溫熱的觸感,像是一種無言的認可。
一天深夜,楚東晟帶著一身寒氣回來,眉宇間籠罩著一層罕見的凝重。他沒有像往常那樣直接休息,而是坐在窗邊,望著外面沉沉的夜色,久久不語。
泊清端著一杯熱茶走過去,輕輕放在他手邊。
楚東晟沒有回頭,忽然開口,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沙?。骸袄献邮稚?,沾的血不少?!?/p>
泊清動作一頓,安靜地站在他身邊。
“打仗,就是你死我活?!背|晟像是在對泊清說,又像是在對自己說,“對敵人仁慈,就是對自己人殘忍。這個道理,老子懂?!?/p>
他頓了頓,轉過頭,目光銳利地看向泊清,仿佛要穿透他的靈魂:“現(xiàn)在仗快打完了,你怎么想?”
泊清被他問得一愣,隨即明白了他的意思。楚東晟是在問他,是否畏懼他滿手的血腥,是否在意他過往的暴戾。
他看著楚東晟在昏暗光線下半明半暗的臉龐,看著那雙習慣了殺伐此刻卻流露出一絲不確定的眼睛,心里忽然變得異常柔軟。
他慢慢走上前,沒有退縮,反而伸出手,主動握住了楚東晟那只布滿槍繭和傷疤、沾染過無數(shù)鮮血的大手。
“司令,”他的聲音很輕,卻異常清晰,“泊清只知道,是您護住了這一城的人,也……護住了我。”
他沒有說什么大道理,也沒有虛偽地表示不在乎。他只是陳述了一個最簡單、最真實的事實——在這個人吃人的亂世,是這個雙手染血的男人,給了他一方得以喘息的天地,一個可以稱之為“家”的庇護所。
楚東晟定定地看著他,看著他清澈眼眸中毫無保留的信任和依賴,胸腔里那股因殺戮和權謀而冰封的堅硬,仿佛被什么東西輕輕鑿開了一道縫隙。
他反手緊緊握住泊清微涼的手,力道大得幾乎讓他感到疼痛。
“傻子?!彼土R了一句,語氣卻帶著一種如釋重負的喑啞。
他將泊清拉進懷里,緊緊抱住,把臉埋在他帶著淡淡皂角清香的頸窩里,深深地呼吸著。
泊清溫順地靠在他懷里,感受著他強健有力的心跳和那細微的、不易察覺的顫抖。他抬起手,輕輕回抱住他寬闊的脊背。
這一刻,無需再多言語。
他選擇了他,無論過去如何,無論未來怎樣。
而他,也用自己的方式,接納了他的全部。
窗外,東方天際,漸漸泛起了一絲極其微弱的、魚肚白的亮光。
黑夜,終于即將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