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序入了深秋，夜涼如水。

這日晚膳后，蘇懷瑾心中惦記著尚未核完的幾本賬冊，便向蕭元漪告退，先行回了聽雨軒。

燭火搖曳，她伏案疾書，算珠輕響在寂靜的夜中格外清晰。不知過了多久，頸項微酸，她方才擱筆，揉了揉發(fā)脹的額角。窗外月色正好，清輝灑落庭院，如鋪了一層銀霜。

心中莫名有些煩悶，或許是日間聽聞的那些朝堂傳聞，又或許是...那位將軍偶爾投來的、令人難以捉摸的目光。

披了件外衫，她悄步走出房門，想在院中透透氣。

程府夜闌人靜，唯有巡夜家仆的腳步聲偶爾遠遠傳來。她信步走到花園的涼亭邊，卻驀地頓住腳步。

亭中早已有人。

凌不疑獨自一人倚柱而立，玄色衣袍幾乎融入夜色，唯有月光勾勒出他挺拔孤寂的輪廓。他手中并未執(zhí)酒，只是靜靜望著池中那輪破碎又重圓的月影，側(cè)臉線條在清輝下顯得格外冷硬，卻又莫名染上一絲難以言說的落寞。

蘇懷瑾進退兩難，正欲悄聲離去，他卻已然察覺，倏然轉(zhuǎn)頭。

四目相對，空氣仿佛凝滯。

“凌將軍。”蘇懷瑾壓下心頭微悸，上前行禮，“不知將軍在此，懷瑾打擾了?！?/p>

凌不疑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片刻，夜色柔和了她素日里的恭謹，增添了幾分朦朧與靜謐。

“無妨?！彼穆曇舯绕饺账坪醯统翈追郑拔乙仓皇?..偶經(jīng)此處?！?/p>

一陣微涼的秋風(fēng)吹過，蘇懷瑾下意識攏了攏外衫。

“夜涼，”凌不疑忽然開口，“表姑娘當心風(fēng)寒?！?/p>

“謝將軍關(guān)心?！碧K懷瑾輕聲應(yīng)答，見他并無離去之意，自己也不好貿(mào)然走開，只得也望向那池月色，尋話道，“將軍也喜歡賞月？”

話一出口便覺失言。凌不疑這般人物，怎會如尋常兒女般有賞月的閑情。

不料他卻淡淡道：“西北的月，與都城不同?！?/p>

蘇懷瑾微訝，側(cè)頭看他。

“大漠孤煙，長河落日。那里的月，”他頓了頓，聲音里有一絲難以捕捉的遙遠，“格外冷，也格外亮，照得見千里沙場，也照得見...白骨荒丘?！?/p>

他的語氣平靜無波，蘇懷瑾卻聽出了一絲沉重的東西，壓在心口，悶悶的。她想起關(guān)于他的種種傳聞，少年征戰(zhàn)，功勛赫赫，卻也不知染了多少血，背負了多少性命。

“將軍守土衛(wèi)疆，辛苦了?！彼p聲道，這話出自真心。

凌不疑轉(zhuǎn)眸看她，月光下，她的眼眸清澈如水，倒映著星子微光，沒有畏懼，沒有諂媚，只有一絲淡淡的、仿佛能洞察人心的憐惜與理解。

他沉默片刻，忽然問：“表姑娘似乎不似尋常閨閣女子，畏懼沙場血腥之言？”

蘇懷瑾垂眸，唇角牽起一絲若有若無的苦笑：“懷瑾家中...也曾遭變故。雖不及戰(zhàn)場慘烈，卻也知世事無常，生死有時并非那般遙遠?！彼龥]有詳說，但話語中的寥落卻真實可觸。

凌不疑目光深邃地看著她。他早已查過她的背景，知她家道中落，父母雙亡，其中似乎另有隱情，并非表面那般簡單。此刻聽她親口提及，雖語焉不詳，那份隱忍的哀愁卻做不得假。

“是嗎?！彼吐暤?，并未追問，仿佛這只是月下偶遇間一句尋常的感慨。

又一陣風(fēng)過，池邊柳枝簌簌作響。

“程大人待你如何？”他忽然換了話題。

“姑父姑母待懷瑾極好，視如己出，阿姊也甚是照拂。”蘇懷瑾答得懇切，“程家予懷瑾安身立命之所，懷瑾感激不盡。”

“那就好?！绷璨灰深h首，“都城...并非處處如程家這般凈土。表姑娘聰慧，但當知謹言慎行，方得長久。”

這話似是提醒，又似蘊含著更深的意味。蘇懷瑾想起白日宮中所聞，心中了然，他必是知曉了她攔下那內(nèi)侍之事。

“懷瑾謹記將軍教誨。”她微微欠身。

兩人一時無話，并肩立于月下，氣氛卻并不尷尬。一種奇異的寧靜在彼此間流淌，仿佛無需多言，便能感知對方一二分心境。

“聽聞表姑娘近日仍在整理程家賬目？”凌不疑忽然又問。

“是。蒙姑父信任，不敢懈怠?！?/p>

“若有疑難，可遣人送信至凌府?！彼Z氣自然，仿佛在說一件再平常不過的事，“我府中亦有幾位賬房先生，或可相助?！?/p>

蘇懷瑾心中又是一動，這已是他第二次提及可提供幫助。她抬眼望他，正對上他看過來的目光。那雙總是深不見底的眸子里，此刻映著月色，竟似乎沒那么冷了。

“多謝將軍。”她輕聲應(yīng)下，并未拒絕這份好意。

遠處傳來打更的梆子聲，在寂靜的夜里格外清晰。

凌不疑直起身，“夜深了，表姑娘早些歇息?！闭f罷，他微微頷首，便要轉(zhuǎn)身離去。

“將軍?！碧K懷瑾鬼使神差地喚住他。

凌不疑腳步一頓，回身看她。

蘇懷瑾從袖中取出一個小小的香囊，遞了過去，語氣帶著幾分不易察覺的局促：“秋日夜寒露重，此物是懷瑾依古方所配，有驅(qū)寒安神之效。若將軍不棄...”

她話未說完，便覺此舉唐突，欲收回手。

凌不疑卻已伸手接過。指尖不經(jīng)意相觸，兩人俱是微微一怔。他的手指帶著夜色的微涼，而她的指尖則有些許暖意。

“多謝?！彼麑⑾隳椅杖胧中?，玄色的衣袖垂下，掩去了那小物，“西北數(shù)年，確有些畏寒之癥?！?/p>

蘇懷瑾沒想到他竟會收下，還坦言自身不適，一時不知該如何接話。

凌不疑看著她微赧的神情，月光下竟顯得格外溫柔。他眼底似乎掠過一絲極淡的笑意，快得讓人以為是錯覺。

“回去吧?！彼曇舴啪徚诵┰S。

“將軍慢走?！?/p>

蘇懷瑾立于亭中，望著那玄色身影消失在月影花叢深處，方才緩緩吁出一口氣。掌心似乎還殘留著那一觸即逝的微涼觸感。

她低頭，看著自己空空的手，心頭涌上一股難以言喻的情緒。那位傳聞中冷心冷情的將軍，似乎在這月華之下，悄然向她展露了不為人知的細微一角。

而這一角，竟讓她莫名生出一絲悸動與牽掛。

夜風(fēng)拂過，帶著桂子殘留的甜香。她攏緊衣衫，轉(zhuǎn)身步回?zé)艋饻嘏拈|閣，方才那份煩悶早已不知消散何處，只余心湖微瀾，蕩漾著月影與一個玄色的身影。

（未完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