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市的梅雨季總帶著股化不開的黏膩。烏云低低地壓在摩天樓的玻璃幕墻上,像浸了水的棉絮,沉甸甸地墜著,連風都帶著潮濕的霉味。
喜今宴站在急診大樓的走廊盡頭,指尖捏著的化驗單邊角已經(jīng)被汗浸濕。消毒水的味道鉆進鼻腔,和七年前那個夏天的洪水味詭異地重疊在一起,讓他喉頭發(fā)緊。
“喜醫(yī)生,3床的家屬又在找你了?!弊o士匆匆跑過,白大褂的下擺掃過他的褲腿,“說是病人術(shù)后反應(yīng)有點大。”
“知道了。”喜今宴應(yīng)了聲,把化驗單塞進白大褂口袋,轉(zhuǎn)身往病房走。白大褂的袖口卷到小臂,露出腕骨處一道淺淺的疤痕——那是七年前被洪水里的碎玻璃劃開的,當時沒覺得疼,后來每逢陰雨天,就會像現(xiàn)在這樣,隱隱地跳著疼。
七年前的S市也下著這樣的雨。那時他還是醫(yī)學(xué)院大三的學(xué)生,跟著導(dǎo)師在郊區(qū)的附屬醫(yī)院實習(xí)。暴雨連下了三天,江水倒灌,低洼處的居民區(qū)成了一片澤國。他和沸憬舟、暖若蓁他們作為志愿者,跟著救援隊往水里扎。
就是在那片渾濁的洪水里,他最后一次見到美鹿析。
病房里的監(jiān)護儀發(fā)出規(guī)律的“滴滴”聲,喜今宴俯身檢查病人的輸液管,動作熟練得近乎機械。家屬在旁邊絮絮叨叨地說著什么,他左耳進右耳出,腦子里卻不受控制地浮現(xiàn)出美鹿析當時的樣子——她穿著志愿者的橙色救生衣,頭發(fā)被雨水糊在臉上,手里緊緊攥著一個急救包,朝被卡在樹杈上的暖若蓁游過去時,回頭沖他笑了一下。
那笑容很淡,被雨幕切得支離破碎,卻像枚燒紅的針,狠狠扎進他記憶里。
“喜醫(yī)生?喜醫(yī)生?”家屬的聲音拔高了些。
喜今宴猛地回神,對上家屬焦慮的目光,扯出個公式化的微笑:“沒事,術(shù)后有點低燒是正常反應(yīng),觀察一晚就好。”他寫完醫(yī)囑,轉(zhuǎn)身退出病房,走廊里的風從窗戶縫鉆進來,帶著股濕冷的涼意。
手機在口袋里震動了兩下,是林知知發(fā)來的消息:【我在樓下的咖啡館,帶了你喜歡的冰美式?!?/p>
喜今宴走到窗邊往下看。醫(yī)院對面的咖啡館亮著暖黃的燈,林知知坐在靠窗的位置,穿著淺粉色的連衣裙,正低頭看著手機,發(fā)梢被風吹得輕輕晃動。她總愛穿淺色系的衣服,安靜坐著的時候,像株被雨水洗過的鈴蘭,干凈又柔軟。
他下樓時,林知知已經(jīng)把咖啡推到了對面的座位上?!皠偪茨阍跇巧险玖撕镁茫彼ь^看他,眼睛彎成了月牙,“是不是又想起以前的事了?”
喜今宴捏著咖啡杯的手緊了緊。林知知總是這樣,敏銳得恰到好處,從不多問,卻總能精準地戳中他沒說出口的情緒。他們認識五年了,在他剛從那場災(zāi)難的陰影里掙扎著爬出來的時候。
“沒什么?!彼攘丝诒朗?,苦澀的液體滑過喉嚨,稍微壓下了心底的悶,“就是今天的雨,有點像七年前?!?/p>
林知知攪了攪杯子里的拿鐵,奶泡在她指尖畫出小小的漩渦。“沸憬舟下午給我打電話了,”她輕聲說,“說懶子皓的工作室被淹了,正愁著怎么搬東西呢。”
喜今宴失笑。懶子皓開了家插畫工作室,就在老城區(qū)的巷子里,地勢低洼,每年汛期都得遭一次罪?!巴睃c過去看看?!?/p>
“我跟你一起去?!绷种⒖探釉?,眼里閃著點期待的光,“我?guī)Я讼鄼C,想拍點雨巷的照片,說不定能給你當素材。”她知道喜今宴偶爾會寫點東西,記一些零碎的往事。
去老城區(qū)的路上,雨勢又大了些。車窗外的霓虹在雨幕里暈開,像打翻了的調(diào)色盤。林知知靠在車窗上,舉著相機拍不停,嘴里念念有詞:“你看那盞路燈,光暈像不像水彩畫?”
喜今宴側(cè)頭看她。她的睫毛上沾著水汽,專注地盯著相機屏幕,嘴角微微上揚——這個表情,和七年前美鹿析蹲在救災(zāi)帳篷里,對著一張被水泡皺的地圖研究路線時,幾乎一模一樣。
心臟像是被什么東西輕輕撞了一下,不疼,卻有點麻。
他別過臉,繼續(xù)開車,手指無意識地在方向盤上敲著節(jié)奏。這些年,他總是在林知知身上看到美鹿析的影子。她們都喜歡畫畫,都愛喝草莓味的酸奶,連笑起來時眼角的弧度都驚人地相似。起初他以為自己是在透過林知知尋找過去,可日子久了才發(fā)現(xiàn),他記住的,越來越多是林知知獨有的樣子——她畫畫時會咬著下唇,喝酸奶時會先舔掉蓋子上的那層,看到流浪貓會蹲下來學(xué)貓叫。
懶子皓的工作室果然一片狼藉。積水沒到了腳踝,畫框泡在水里,顏料管散了一地,被水洇開的色彩在地板上暈成一片模糊的抽象畫。沸憬舟正挽著褲腿往外搬箱子,看到他們來,抹了把臉上的水:“可算來了!再晚一步,我這雙限量版球鞋就得泡廢了!”
“少貧嘴?!毕步裱缑摿诵?,光著腳踩進水里,“暖若蓁呢?”
“在樓上幫著整理畫稿呢,”沸憬舟指了指樓梯,“她說有些是客戶急要的,得趕緊弄干。”
林知知沒閑著,找了塊干凈的布,小心翼翼地擦拭那些還沒完全泡壞的畫框。懶子皓蹲在她旁邊,心疼地直抽氣:“我的心血啊……這雨再下下去,我就得去天橋底下擺攤了?!?/p>
“擺攤我?guī)湍惝嫃V告牌?!绷种χf,手里的布輕輕拂過一幅畫——畫上是片盛開的櫻花林,粉色的花瓣落了滿地,角落里簽著個小小的“析”字。
喜今宴的目光在那個字上頓了頓。那是美鹿析畫的,七年前送給懶子皓當工作室開業(yè)禮物的。當年洪水過后,大家都以為這幅畫早就沒了,沒想到懶子皓一直收著。
“還能補救嗎?”他走過去,輕聲問。
林知知仔細看了看,搖搖頭:“邊角泡得太厲害了,顏料都暈開了?!彼ь^時,正好對上喜今宴的目光,愣了一下,隨即了然地笑了笑,“我試試用修復(fù)液處理一下吧,說不定能保住主體?!?/p>
喜今宴“嗯”了一聲,沒再說什么,轉(zhuǎn)身去幫沸憬舟搬箱子。水里的碎玻璃硌得腳底生疼,他卻像沒察覺似的,一趟趟地來回跑。沸憬舟看他不對勁,湊過來低聲問:“又想起美鹿析了?”
喜今宴的動作頓了頓,聲音悶在喉嚨里:“沒有。”
“騙誰呢?!狈秀街鄞妨怂幌?,“每次下雨你都這樣。我說,都七年了,你總不能一直……”
“我知道?!毕步裱绱驍嗨?,語氣有點硬,“我現(xiàn)在挺好的?!?/p>
沸憬舟看了眼正在角落里認真修復(fù)畫稿的林知知,沒再說話,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
忙到后半夜,雨終于小了些。懶子皓的工作室總算收拾妥當,大家坐在路邊的臺階上,分著一瓶冰鎮(zhèn)啤酒。暖若蓁抱著膝蓋,望著濕漉漉的巷口,忽然說:“今天好像是美鹿析的生日?!?/p>
空氣瞬間安靜下來。
懶子皓的手頓在半空,啤酒瓶上的水珠滴落在地上,暈開一小片濕痕。沸憬舟低頭喝著酒,喉結(jié)滾動了一下。
喜今宴沒說話,只是仰頭灌了口啤酒。冰涼的液體順著喉嚨往下滑,卻壓不住心底那陣熟悉的鈍痛。他想起七年前的這天,他們在救災(zāi)帳篷里,用壓縮餅干給美鹿析過了個潦草的生日。她當時笑著說,等洪水退了,要去吃遍S市的甜品店。
這個愿望,她終究沒能實現(xiàn)。
“我去買包煙?!毕步裱缯酒鹕恚锟谧?。
林知知默默地跟了上來,把手里的外套遞給他:“晚上涼,披上吧?!?/p>
喜今宴接過外套穿上,上面還帶著她身上淡淡的梔子花香?!澳阍趺锤鷣砹耍俊?/p>
“怕你一個人胡思亂想。”林知知并肩走在他身邊,路燈把兩人的影子拉得很長,“其實……我知道美鹿析對你很重要。”
喜今宴腳步一頓,轉(zhuǎn)頭看她。
“沸憬舟跟我說過一些,”林知知看著地面的水洼,輕聲說,“說你們從小一起長大,說她當年為了救暖若蓁……”她沒說下去,只是抬頭沖他笑了笑,“我不是想代替誰,只是覺得,總活在過去里,太辛苦了?!?/p>
巷口的風吹過來,帶著雨后泥土的腥氣。喜今宴看著林知知被風吹亂的發(fā)梢,忽然想起七年前那個夜晚,美鹿析也是這樣站在他身邊,說:“今宴,等我們出去了,就去看場電影吧,聽說新上的那部科幻片特別好看?!?/p>
那時的他笑著答應(yīng)了,說等救災(zāi)結(jié)束就去??伤麤]等到那一天。
“我知道?!毕步裱绲穆曇粲悬c啞,他抬手,猶豫了一下,還是輕輕拂開了林知知額前的碎發(fā),“謝謝你,知知?!?/p>
林知知的臉頰微微泛紅,低下頭,腳尖輕輕踢著水洼里的倒影。
遠處的天際線泛起一點微光,雨徹底停了。巷子里的積水倒映著星星點點的燈火,像散落的碎鉆。喜今宴看著身邊的人,忽然覺得,這場持續(xù)了七年的潮濕汛期,或許該有個放晴的時刻了。
只是他不知道,有些被雨水浸泡太久的記憶,早已在心底生了根,就算天晴了,也未必能真正曬干。就像那幅被水泡過的櫻花圖,就算修復(fù)得再好,那道水痕也永遠留在了畫布上,抹不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