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專后山的訓練場邊緣，總是彌漫著一種獨特的寂靜，混合著草木清苦與咒力殘穢消散后的虛無氣息，我靠在粗糲的樹干后，目光穿過枝葉的縫隙，無聲地追隨著那個熟悉的身影

哥哥又完成了一次祓除，黑色的，不祥的咒力殘余在他手中被壓縮，凝聚，最終化作一顆渾圓的，散發(fā)著不祥烏光的珠子——咒靈玉

即使隔著一小段距離，我似乎也能隱約嗅到那東西散發(fā)出的，令人本能作嘔的氣息，像是什么東西腐爛發(fā)酵后，又被強行壓縮提純的惡意結晶

然后，我看見他，我的哥哥，仰起頭，喉結艱難地滾動了一下，像是要赴死般，將那枚不祥的玉吞了下去

那一瞬間，他整個身體猛地繃緊，如同被無形的巨力狠狠擊中，脊背劇烈地弓起，又猛地撞在身后冰冷的墻壁上，發(fā)出沉悶的聲響，他死死地攥緊了拳頭，指節(jié)因為過度用力而泛出青白，手背上血管猙獰地凸起

他低著頭，額前黑色的碎發(fā)垂落，遮住了他的表情，但我能看到他寬闊的肩膀在無法控制地，劇烈地顫抖，壓抑的，痛苦的氣音斷斷續(xù)續(xù)地傳來，仿佛有什么極其可怕的東西正在他的喉嚨深處，在他的胃里瘋狂地灼燒，翻攪

他在忍耐，用盡全部意志力，去對抗那種源自靈魂深處的排斥與惡心

我的心臟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緊緊攥住，收縮著，泛起尖銳的疼痛

我怕

我太怕了

但我怕的不是他此刻略顯猙獰的模樣，不是那縈繞不散的，令人不安的咒力余波

我怕的是……那無窮無盡的，仿佛永遠看不到盡頭的吞咽，我怕的是每一次吞咽后，那更加沉重一分的，壓在他挺直脊背上的無形重量，我怕的是，終有一天，這日復一日的，吞噬污穢的痛苦，會將他從內部徹底侵蝕，壓垮，擊碎

我怕我的光芒，我的錨點，會因為這該死的必要行為，而徹底黯淡，最終崩潰

他似乎是緩過了一點勁，極其緩慢地，脫力般地抬起頭，后背依舊緊貼著墻壁，仿佛那冰冷的墻體是唯一能支撐他不滑倒的東西，他的臉色蒼白得可怕，額角布滿細密的冷汗，嘴唇甚至失去了血色，那雙總是沉靜的紫色眼眸，此刻蒙著一層痛苦的陰翳，顯得有些渙散

他的目光，有些艱難地聚焦，落在了不知何時悄然走到他面前的我的身上

他看到我眼中無法掩飾的恐懼和擔憂（他一定誤解了這恐懼的指向），嘴角努力地想扯出一個安撫性的弧度，卻因為生理性的不適而顯得異常僵硬和勉強

他想笑出來，但失敗了，笑得比哭都難看

夏油杰忍……別怕……

他的聲音沙啞得厲害，像被砂紙磨過，氣息極其不穩(wěn)

夏油杰這是……術式需要……習慣了就好了……

他斷斷續(xù)續(xù)地解釋著，試圖讓我安心，仿佛剛才那個痛苦得幾乎蜷縮起來的人不是他自己

我的心口像是被針密密麻麻地刺穿著，為他這時的第一反應仍是安撫我？

我沒有回應他的解釋，只是沉默地走上前，從隨身帶著的小背包里，拿出了一瓶未開封的礦泉水

我有些艱難地擰開瓶蓋（由于之前指甲被拔掉的后遺癥，我的手仍然不好發(fā)力），發(fā)出輕微的“咔噠”聲

他疑惑地看著我的動作，眼中帶著尚未散盡的痛苦和一絲不解

我踮起腳尖（他即使微微弓著腰，靠著墻，也依舊比我高不少）將瓶口小心翼翼地，遞到他的唇邊

動作有些笨拙，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堅持

夏油忍【喝點水吧】

我用眼神示意他

他愣住了，紫色的瞳孔微微睜大，似乎完全沒料到我會是這般反應，不是害怕地跑開，不是驚恐地追問，而是……遞水？

他遲疑了一下，還是順從地微微張開蒼白的嘴唇

我小心地，緩慢地傾斜水瓶，讓清澈冰涼的液體，一點點流入他的口中

他閉著眼，喉結艱難地上下滾動，吞咽著那毫無味道的純凈之水，仿佛那是沙漠旅人遇到的甘泉，能稍稍沖刷掉一些盤踞在口腔和食道里的，那可怕咒靈玉留下的，令人作嘔的污穢余味

我知道那東西一定難吃到了極致，超越人類語言所能形容的惡心

我本來……是想遞給他果汁或者牛奶的，甜甜的，或許能更快地覆蓋掉那可怕的味道

但是

記憶的碎片，像陰冷的毒蛇，驟然竄出，咬噬著神經

那個女人，在她心情“好”的時候，有時會施舍般地將一些已經餿掉，發(fā)出酸腐氣味的食物扔給我，在我強忍著惡心和反胃吞咽下去之后，她又會捏著我的下巴，強行塞進一顆冰涼刺喉的薄荷糖

無名群眾賞你的，去去味

她總是帶著那種扭曲的，仿佛施予了莫大恩惠的笑容

然而，餿飯的腐臭與薄荷糖那過于刺激的甜涼混合在一起，在胃里翻攪出的，是另一種更加復雜，更加令人作嘔的，足以讓人把膽汁都吐出來的惡心感

吃了極致難吃的東西后，任何其他強烈的味道，哪怕是所謂的“美味”，都會變成一種新的折磨，尖銳地提醒著你剛才吞咽下去的究竟是怎樣的污穢

唯有水，無色無味，最是平淡無奇的水，才能最溫和地，最少帶來二次傷害地，稍稍撫平那被劇烈蹂躪過的味蕾和食道，沖刷掉那附骨之疽般的惡心

所以，我最終選擇遞給他水

并且，自那天被從地獄救出之后，我再也沒有吃過哪怕一顆薄荷糖，那冰涼甜膩的味道，永遠和餿飯的腐敗，以及絕望的惡心捆綁在一起，成了我絕不愿再觸碰的禁忌

哥哥緩緩喝了幾口水，呼吸似乎終于平穩(wěn)了一些，臉上的蒼白也褪去少許，他睜開眼，看向我，目光里充滿了復雜的情緒，有驚訝，有感激，還有一種深沉的，難以解讀的心疼

他似乎想說什么

但我只是收回水瓶，默默地擰好蓋子，然后，伸出手，用指尖，極其輕柔地，拂過他依舊冰涼的，帶著冷汗的手背

夏油忍【還好嗎？】

我用眼神無聲地問

他反手握住我的手指，他的手心依舊有些涼，卻用力地握了一下

夏油杰……嗯

他低聲應道，聲音依舊沙啞，卻多了幾分實感

夏油杰好多了，謝謝，忍

風吹過，樹葉沙沙作響

他依舊靠著墻，我也安靜地站在他身邊

沒有人再說話

但我知道，那瓶無色無味的水，或許比任何甜美的飲料，都更能慰藉他剛剛經歷過煉獄的喉嚨和靈魂

有些痛苦，無法被糖果掩蓋

唯有最純粹的陪伴與理解，才能稍稍稀釋那深入骨髓的苦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