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傅在御書房里來回踱步,龍袍的下擺被他不安的手指攪得一團皺。剛才趙明離開時那“溫柔和煦”的笑容,像根刺一樣扎在他心頭,越琢磨越覺得毛骨悚然。
他那妹妹,他太了解了。
尋常時候,趙明是個沉靜如水的女子,因身體孱弱,性情也顯得疏淡溫和。但那是表面,內里藏著的可是能攪動風云、算計皇位的鐵血心智。而真正讓她露出那種……仿佛淬了冰又裹了蜜的詭異笑容時,往往意味著有人要倒大霉了。
通常,那個倒霉蛋都是他趙傅自己。
“弘兒才八歲……”趙傅喃喃自語,眼前仿佛已經(jīng)看到兒子被罵得眼淚汪汪、瑟瑟發(fā)抖的小模樣。雖說他確實說了“盡管打罵”,但那不過是句場面話,彰顯一下他作為天子的豁達與教子決心罷了。哪能真打??!那可是他的嫡長子,心尖上的寶貝疙瘩!
“不行,朕得去說說?!壁w傅猛地站定,覺得自己身為人父,必須得去提醒一下妹妹,適度教育,千萬別嚇著孩子。
他擺駕往趙明所居的“靜寧宮”而去,一路上還在斟酌言辭——既要表明關愛太子之心,又不能顯得出爾反爾,損了皇帝威嚴,更重要的是,絕不能觸怒明明!天知道他被妹妹訓斥的心理陰影面積有多大。
到了靜寧宮門口,太監(jiān)剛要唱喏,被趙傅急忙擺手制止了。他打算先悄悄觀察一下“敵情”。
殿內,趙明正坐在窗邊的軟榻上,面前垂首站著內務府的總管太監(jiān)。她手里拿著一卷清單,聲音依舊是那般弱不禁風的輕柔,但說出的內容卻讓門外的趙傅汗毛倒豎。
“……檀木戒尺二十柄,要厚實些的,不易折斷。藤條五十根,韌勁需足,沾了水也不怕。牛皮鞭……”趙明頓了頓,似乎在思考,“先來十條吧,要小號的,手感輕便些,太子年紀小,用太重的我怕掌控不好力道?!?/p>
內務府總管太監(jiān)額頭冒汗,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記錄著,不敢多問一句。
趙明繼續(xù)吩咐,語氣平淡得像是在討論今日的茶點:“還有,那種打手心專用的板子,前頭略彎的那種,也訂做二十個。嗯……再找工匠打一副輕便的鐐銬,不是鎖犯人的那種,要精鐵細鏈,鎖孔精巧些的,給孩子用,重量得合適,主要是拘著行動,免得授課時亂跑……”
門外的趙傅聽得腿肚子直發(fā)軟,差點沒站穩(wěn),幸虧旁邊的貼身太監(jiān)眼疾手快地扶住了他。
他透過門縫,看見自己妹妹蒼白纖細的手指輕輕點著清單,側臉恬靜美好,陽光灑在她身上,甚至鍍上了一層圣潔的光暈??烧l能想到,這張嘴里正輕描淡寫地吐出如此恐怖如斯的“教具”采購計劃!
這、這是要教書,還是要上刑???!弘兒那小身板,夠她幾鞭子抽的?
趙傅的心臟砰砰狂跳,一瞬間,無數(shù)被妹妹用語言“鞭撻”得體無完膚的痛苦回憶涌上心頭。那些年,他因為背不出一段文章,被趙明引經(jīng)據(jù)典、不帶一個臟字地罵得恨不能鉆進地縫;因為練武姿勢不對,被她用最精妙的兵法術語嘲諷得懷疑人生;因為棋下得臭,她能擺出十幾種殘局變式,讓他清清楚楚地看到自己每一步蠢在哪里,羞憤難當……
那時,她只是動口,就已經(jīng)讓他如墜地獄。
如今……她這是要動手了?。∵€是武裝到牙齒的那種!
趙傅仿佛已經(jīng)看到兒子未來暗無天日的日子,一股強烈的父愛(以及同病相憐的恐懼)涌上心頭,驅使著他差點就要沖進去——
然而,腳步剛邁出半步,就僵住了。
因為他看見趙明輕輕咳嗽了幾聲,宮女連忙遞上溫水。她喝了一口,緩過氣,抬起眼。那雙眸子,清澈平靜,卻深不見底。她對著總管太監(jiān)微微一笑:“這些東西,務必盡快備齊。太子學業(yè)緊迫,耽誤不得?!?/p>
那笑容,和方才在御書房與他告別時,一模一樣!
趙傅一個激靈,徹底清醒了。
勸?他拿什么勸?他現(xiàn)在擁有的一切,皇位、修為、母親的太后尊榮,乃至這條命,幾乎都是這個病弱的妹妹嘔心瀝血、步步為營為他爭來的。沒有趙明,他們母子三人早就成了枯骨一堆。
他有什么資格去指摘她的教育方式?更何況,是他自己親口說的“盡管打罵”!
而且……趙傅艱難地咽了口唾沫。他毫不懷疑,如果自己現(xiàn)在沖進去為兒子求情,很大概率會引火燒身。趙明那積壓了多年的怒火和憋屈,正愁沒地方發(fā)泄呢。她會不會微笑著轉過頭,對自己說:“陛下既然心疼太子,不如一同來聽課?正好,臣妹覺得陛下當年有些功課,也學得頗為‘扎實’,值得重溫一番。”
到時候,父子倆一起挨戒尺?他這皇帝的臉還要不要了?!
一想到那個畫面,趙傅頓時慫得徹徹底底。死道友不死貧道,兒子……父皇對不住你了!你姑姑的手段,熬過去就是脫胎換骨!你看父皇我現(xiàn)在不是挺好?——雖然過程不堪回首。
趙傅悄無聲息地后退,再后退,恨不得把自己縮成一團影子,千萬別被殿內那人發(fā)現(xiàn)。
他對著左右太監(jiān)宮女做了個噤聲且快速撤離的手勢,一行人如同打了敗仗的逃兵,灰溜溜地遠離了靜寧宮。
回到自己的地盤,趙傅驚魂未定,灌了好幾杯涼茶才壓住驚。他越想越覺得后怕,又越想越覺得……兒子可能真的需要嚴加管教。自己不就是個例子嗎?沒有明明的魔鬼訓練,他現(xiàn)在還是那個任人宰割的廢物皇子。
“也許……明明是對的。”趙傅試圖自我安慰,“嚴師出高徒,對,就是這樣?!?/p>
但他還是忍不住想象了一下兒子未來幾個月的悲慘生活,內心充滿了愧疚和……一絲微不可察的慶幸——幸好,挨打的不是我了!
于是,大周王朝的皇帝陛下,做出了一個非常從心(慫)的決定:裝死,假裝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沒看見。兒子,自求多福吧!你姑姑開心就好,她身體不好,不能生氣,對,一切以你姑姑的心情和身體健康為最高準則!
而靜寧宮內,趙明打發(fā)走了內務府總管,輕輕揉著發(fā)疼的手腕。繪制那些教學用的圖譜又耗費了她不少精力,手傷始終是個麻煩。
她望向窗外,嘴角噙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
“弘兒,別怪姑姑心狠。”她低聲自語,“你父皇那頭蠢豬,姑姑是沒機會上手揍了。你這條小蠢豬……姑姑可是得到了‘圣旨’的?!?/p>
她眼底閃過一絲多年未曾有過的、近乎惡劣的趣味。
“這日子,總算有點新盼頭了。”
接下來的皇宮,注定不會太平靜了。至少,在東宮和靜寧宮之間,怕是時常要回蕩起戒尺的脆響,以及某個小太子殺豬般的哀嚎——當然,或許還會夾雜著長公主殿下因為“教學成果顯著”而心情舒暢、日漸康健的好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