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各種短篇

赤腳踩過鄰居家精心修剪的草坪，每一根草葉都像冰冷的針尖。我?guī)缀跏琴橘肭斑M(jìn)，利用每一處矮灌木、每一個(gè)花園裝飾的陰影藏匿自己。身后那棟房子像一個(gè)巨大的、沉默的墓碑，壓得我喘不過氣。

婆婆最后那聲模糊的悶響，周硯冰冷審視的眼神，像兩把交替揮舞的冰錐，不斷鑿擊著我的神經(jīng)。

不能停。不能回頭。

我終于爬過最后一道低矮的木柵欄，跌入一條狹窄的社區(qū)小巷。粗糙的瀝青硌著早已麻木的腳掌。我撐著墻壁站起來，腿軟得厲害。

巷子兩頭空無一人。陽光斜照，拉長出扭曲的影子。

去哪里？

家不能回。朋友不能找。身無分文，赤著腳，像個(gè)狼狽的逃犯。

一個(gè)模糊的地址碎片般閃過腦海——城西，老舊居民區(qū)，一個(gè)幾乎快被遺忘的名字。陳姨。母親多年前的舊友，一位溫和的婦產(chǎn)科醫(yī)生，退休后似乎住在那一帶。母親去世后，便漸漸失了聯(lián)系。這是唯一一個(gè)周硯可能不知道、也絕不會(huì)想到的存在。

必須去那里。這是黑暗里唯一能抓住的、微弱的光點(diǎn)。

我扯下家居服上裝飾性的絲帶，勉強(qiáng)將流血的手掌和磨破的腳底纏了纏，深吸一口氣，跌跌撞撞地沖出小巷，匯入人行道上稀疏的人流。

盡可能低著頭，避開所有視線。每一輛駛過的黑色轎車都讓我的心臟驟停。每一個(gè)身材與周硯相似的男人都讓我?guī)缀跻@叫出聲。世界變得危機(jī)四伏，每一個(gè)角落都可能藏著那雙冰冷的眼睛。

走。不停地走。

腳底的傷口在粗糲的包扎和骯臟的地面摩擦下，從刺痛變?yōu)槌掷m(xù)的、灼熱的劇痛。陽光曬得我頭暈?zāi)垦?。喉嚨干得冒煙?/p>

穿過繁華的街道，穿過安靜的老城區(qū)。距離在恐懼和痛苦的度量下，被無限拉長。

終于，在天光開始泛出橘色時(shí)，我找到了那個(gè)門牌號。一棟墻皮剝落的舊樓，樓道里彌漫著潮濕和飯菜混合的氣味。

我扶著冰冷的樓梯扶手，一級一級地往上挪，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在三樓一扇銹跡斑斑的鐵門前停下。

抬手，猶豫了足足三秒，才用盡最后力氣敲響。

叩門聲在空蕩的樓道里回響，顯得格外刺耳。

里面?zhèn)鱽砑?xì)微的腳步聲。門上的貓眼暗了一下。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門鏈嘩啦作響，門開了一條縫。一張布滿皺紋、帶著驚疑的臉露了出來。是陳姨，老了很多，但眉眼間的溫和還在。

她看著門外狼狽不堪、赤著雙腳、手上纏著滲血布條、臉色慘白如鬼的我，眼睛猛地睜大。

“陳姨……”我的聲音嘶啞得幾乎聽不見，“我是林晚……沈蘭的女兒……”母親的名字脫口而出，帶著最后的希冀。

陳姨臉上的驚疑瞬間化為震驚和難以置信。她猛地拉開門，視線快速掃過我身后空蕩的樓梯間，然后一把將我拽了進(jìn)去。

“砰！”門在身后重重關(guān)上，落鎖的聲音清脆得讓人心顫。

狹小卻整潔的客廳里，她扶著我坐到舊沙發(fā)上，給我倒了杯溫水。我的手抖得幾乎握不住杯子。

“怎么回事？孩子？你怎么弄成這個(gè)樣子？”陳姨的聲音發(fā)顫，帶著老人特有的沙啞，她看著我還在滲血的手腳，眼圈瞬間紅了，“誰把你……”

“周硯……我丈夫……”這個(gè)名字出口的瞬間，一陣冰冷的戰(zhàn)栗掠過全身，“他……他要找我……我不能被他找到……”語無倫次，巨大的恐懼和后怕讓我無法組織連貫的語言。

陳姨的臉色一點(diǎn)點(diǎn)變了。她握住我冰冷顫抖的手，那雙手同樣蒼老，卻帶著一種令人安定的力量。她沉默了幾秒，眼神復(fù)雜地閃爍，似乎在急速思考著什么。

然后，她深吸一口氣，聲音壓得很低，帶著一種決斷：“別怕，孩子。先待在這兒，哪里都別去?！?/p>

她起身，拉嚴(yán)了窗簾，屋內(nèi)瞬間昏暗下來。她翻出藥箱，仔細(xì)地幫我清洗包扎手腳上的傷口。碘伏觸碰到傷口的刺痛讓我瑟縮了一下，但她動(dòng)作輕柔而專注。

處理完傷口，她又拿來干凈的舊衣服和一雙布鞋讓我換上。整個(gè)過程，她沒再多問一句。

直到我換好衣服，捧著溫?zé)岬乃眢w的顫抖稍稍平復(fù)，她才重新坐到我面前，神色是前所未有的凝重。

“小晚，”她看著我，眼神里有憐憫，更有一種深沉的、我看不懂的憂慮，“你媽媽……沈蘭走之前，有沒有給過你什么東西？或者……跟你說過什么特別的話？關(guān)于……關(guān)于周家的？”

我茫然地?fù)u頭。母親病逝得突然，后期時(shí)?；杷]有留下什么特別的遺言。

陳姨的眉頭緊緊鎖起，喃喃道：“果然……她肯定是怕……”

“怕什么？”我追問，心臟又被揪緊。

陳姨張了張嘴，似乎極為艱難。最終，她嘆了口氣，聲音低得幾乎耳語：“你媽媽……和我，很多年前，都在市醫(yī)院工作。那時(shí)，周硯的母親，李婉華，也常來看病。她身體不好，總是很憂郁的樣子?！?/p>

我屏住呼吸。

“后來……大概二十七八年前吧，具體時(shí)間記不清了……李婉華懷孕了?！标愐痰穆曇纛D了頓，眼神飄向窗外，仿佛在回憶極其久遠(yuǎn)的事情，“但她那次懷孕，狀態(tài)很不對，非?？謶?，甚至……偷偷來問我，如果不要孩子……”

我捏緊了杯子。

“再后來，就聽說她意外流產(chǎn)了，大出血，差點(diǎn)沒救回來。從那以后，她就更少出門了，人也越來越沉默?！标愐淌栈啬抗猓匦驴聪蛭?，眼神銳利起來，“但是，小晚，我記得很清楚，她流產(chǎn)前幾個(gè)月來做產(chǎn)檢時(shí)，我私下幫她看過一次B超……雖然月份小看不太清，但基本能確定，是女孩?！?/p>

女孩？

我的呼吸驟然停滯。

那個(gè)照片上的女子……婆婆驚恐的臉……周硯病態(tài)的執(zhí)念……

一個(gè)可怕的、荒謬的猜想，像破開黑暗的閃電，瞬間擊中了我。

“那……那個(gè)孩子……”我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

陳姨沉重地?fù)u了搖頭：“沒有人再提起那個(gè)孩子。周家對外只說流產(chǎn)了。但是……”

她頓了頓，聲音壓得更低，帶著一種毛骨悚然的寒意：

“但是大概十年前，有一次我給周硯的母親做例行體檢，她當(dāng)時(shí)有些低燒，意識(shí)不太清醒……我扶她躺下時(shí)，她突然抓住我的手，力氣大得嚇人，眼睛直勾勾地看著天花板，反復(fù)念叨一句話……”

我全身的血液都仿佛凝固了。

陳姨深吸一口氣，模仿著那種夢魘般的語調(diào)，一字一句地：

“她說……‘我的女兒……我的阿阮……硯硯把她藏起來了……他不肯還給我……’”

阿阮。

阮。

照片后面，那個(gè)模糊的、被摩挲得幾乎看不清的簽名……似乎就是一個(gè)“阮”字！

冰冷的惡寒從腳底瞬間竄至頭頂，炸得我頭皮發(fā)麻，四肢百骸都失去了知覺。

周硯。

他的妹妹。

他癡迷凝視的。

他口中我永遠(yuǎn)比不上的。

婆婆恐懼至斯讓我逃離的。

……被他“藏起來”的。

藏在哪里？！

“叮咚——”

就在這時(shí)，死寂的房間里，門鈴毫無預(yù)兆地、尖銳地炸響！

我和陳姨同時(shí)猛地一顫，驚恐的目光瞬間投向那扇緊閉的鐵門。

貓眼之外，一片寂靜的昏暗樓道里，會(huì)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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