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董家村的日子,緩慢而香甜。青兒和趙淵化名“趙青”與“云娘”,賃下了一處帶著小院的農(nóng)舍,過起了尋常夫妻的生活。
每日清晨,趙淵不再需要管家催促,便會自然地起身。他學(xué)著村民的樣子,劈柴、挑水,起初笨手笨腳,那柄曾指揮千軍萬馬、批閱萬千奏章的手,竟被粗糙的斧柄磨出了水泡。青兒心疼地捧著他的手,指尖仙光流轉(zhuǎn),水泡便悄然消退。趙淵卻笑著躲開:“無妨,凡人夫君,本該如此?!彼麍猿忠w驗這份真實的“煙火氣”,甚至樂在其中。他會在劈完柴后,額角帶著細(xì)汗,向隔壁的董永請教如何將柴堆得更整齊穩(wěn)固。
青兒則挽起袖子,跟著紫兒學(xué)習(xí)操持家務(wù)。生火做飯是最難的一關(guān),她不是忘了添柴火候不夠,就是手忙腳亂差點(diǎn)燒糊了鍋。常常是紫兒無奈地笑著接手,而趙淵會倚在廚房門口,看著臉上沾了鍋灰、略顯狼狽的青兒,眼中滿是寵溺的笑意。他甚至?xí)室獯蛉ぃ骸澳镒咏袢者@飯,頗有幾分……煉丹的仙家風(fēng)范?!睋Q來青兒嬌嗔地追打。
午后,陽光正好。趙淵會搬了竹椅在院中槐樹下,讀書,看一些地方志異、農(nóng)桑雜談,或看青兒在院中侍弄那些她從野外移來的花草。她指尖過處,花草總是格外精神,綻放出不符合季節(jié)的嬌艷。趙淵看在眼里,只當(dāng)是妻子手巧,心中暖融。
他們像最普通的村民一樣,會攜手去溪邊浣衣,青兒學(xué)用木槌敲打衣物,水花濺濕了她的裙擺,他們卻笑得開懷;會在夕陽西下時,沿著田埂散步,看炊煙裊裊,聽牧童笛聲;會在夜晚,于小院中擺上粗茶,趙淵攬著青兒,指著星空,聽她輕聲講述那些星辰在仙家眼中的名字和故事,只是她小心翼翼地避開了所有可能與天庭巡查相關(guān)的部分。
暮色漸合,小院中炊煙裊裊升起。青兒坐在井邊,一抬頭,就見王爺挽著袖管蹲在菜畦間,正小心翼翼地給剛冒頭的嫩苗培土。夕陽的金輝落在他專注的側(cè)臉上,竟將那份與生俱來的貴氣融化成了另一種溫和。青兒一時怔住。
她從未見過這樣的王爺。泥土沾了他的指尖,粗布衣衫肩頭還蹭了塊泥印,可他眉宇間不見半分不耐,反有種……怡然自得。這實在出乎她的意料。她原以為他習(xí)慣了玉食錦衣、前呼后擁,曾那般執(zhí)著于權(quán)位算計的人,驟然跌落凡塵,縱是為了她勉強(qiáng)忍耐,內(nèi)心也必是焦灼苦悶的。她甚至暗自擔(dān)憂,他日若長久如此,他是否會后悔,是否會覺得她這個“選擇”成了負(fù)累。
可此刻,他指尖拂過菜葉的神情,竟像賞玩珍瓏棋局般認(rèn)真,又多了幾分難以言喻的寧靜滿足。仿佛這不是清苦的勞作,而是偷來的閑趣。這份安然,悄然撫平了青兒心底盤旋多日的不安。她看著他,忽然覺得,或許仙凡之隔、權(quán)勢得失,并非橫亙在他們之間真正的天塹。也許,真的可以如董永和七妹那般,白首同心。
趙淵一抬頭,便見青兒望著自己出神。目光交匯,她像是被窺破了心事,慌忙低頭,那雙手,昔日只撫琴弦、執(zhí)團(tuán)扇,或輕盈地拈起精致糕點(diǎn)的十指,如今需要浸在皂角水中,用力揉搓著粗布衣物,指節(jié)已微微發(fā)紅。
趙淵心口驀地一疼,如同被細(xì)針扎了一下。
他想起她初到董永那簡陋茅屋時,對著桌上粗糙的雜糧饅頭,那勉強(qiáng)下咽、幾乎掩不住的抗拒;她素愛潔凈,衣裙染了一絲塵都要蹙眉半晌;她言談舉止間,總帶著不染塵俗的文雅之氣。這般嬌氣的她,何曾做過這些?
他走過去,在她身邊蹲下,“洗衣做飯這些粗活,往后讓我來?!?
青兒卻搖頭,唇角彎起一抹極淡卻真切的笑:“不累的?!彼а郏抗饴舆^他沾了泥的手,又飛快垂下,聲音輕了幾分,“你……你習(xí)慣這些嗎?我是怕你……”
“習(xí)慣?!壁w淵打斷她,目光沉靜地鎖著她,“有你在,何處不習(xí)慣?”他頓了頓,聲音更低更柔,“只是看你如此,我心疼?!?
青兒搓衣的手頓了頓,頭垂得更低,聲音幾不可聞:“我若成了凡人……洗衣做飯,日頭曬著,風(fēng)吹著,總會……總會變糙變老的?!彼Z氣里藏著一絲難以掩飾的惶惑,“到時,只怕……”
趙淵瞬間明白了她這些時日深藏的不安究竟是什么。原來她那些關(guān)于容顏易逝、恐被他薄待的喃喃低語,并非全然玩笑。一股酸楚的委屈猛地攫住他的心。他修仙數(shù)十載,冷眼旁觀紅塵癡纏,從未動心,偏偏遇上了她這個傻氣又勇敢的小仙女,才知世間情動滋味。若他真是只重皮相的人,何至于此?
他伸手,輕輕握住那微涼發(fā)紅的指尖。
“青兒,”他喚她,目光灼灼,不容她閃躲,“你聽我說。”
“我若只愛容顏,宮庭之中絕色無數(shù),我何必與你相守于此?我愛的,是那個是那個心地純凈、會為一朵花開而歡欣半日的傻姑娘?!彼讣庥昧?,語氣是前所未有的鄭重,甚至帶著一絲因被誤解而生的痛楚,“是你的一切。”
青兒怔怔地望著他,眼眶漸漸紅了,水光在眸中匯聚,卻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亮。她從他眼中看到了前所未有的認(rèn)真,那份情意沉甸甸的,穿透了她所有的不安與懷疑。
那些關(guān)于容顏衰老的恐懼忽然變得遙遠(yuǎn)——若白發(fā)蒼蒼時還能如此相擁,老去又何嘗不是恩賜。
趙淵抬手,極輕地拭過她眼角:“別再胡思亂想。無論仙規(guī)凡塵,我們一起面對。你可敢信我?”
青兒望著他,終于重重點(diǎn)頭。那份一直壓在心口的、對天規(guī)的恐懼,似乎在彼此交融的目光里悄然消散了許些。他們曾各自惶恐,為對方,也為自己,思慮太多,退路想了千條萬條。而此刻,在這最平凡的農(nóng)家小院里,看著對方為自己改變的模樣,他們竟同時生出了前所未有的勇氣。
原來,最大的勇敢,并非逃離,而是堅信身旁之人,愿與己共渡。
夜風(fēng)穿過茅草屋檐,帶著稻花香拂過相擁的身影。原來世間最動人的勇氣,是愿與你共守凡塵炊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