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馬一旦奔跑起來,就總是忍不住想要撒開腿兒狂奔,它就像一個龐大的機器,運動起來完全找不到停下的節(jié)點,除非,除非它認為真的有必要停下來。比方說在這縱貫雪山里,它聞到了其他人類的氣味。
其實天氣即便是再晴朗一點,凱南也無法看清遠處有些什么,密林如同鳥籠繁茂的樹枝如同鐵絲網(wǎng)一樣罩在他身上,讓他暫時成為了林中盲人。不過老馬可不一樣,它的鼻子雖然不知道能不能與犬類相提并論,但已經(jīng)可以確信的便是,它總要比凱南強出太多了。所以當凱南明白了老馬為什么停下的時候,老馬早已在思考著下一件事了。
是一個人。
凱南看見了,不過常年累月的訓練和最近一段時間的突變,讓他總是習慣于從腰間掏點什么。他先是抽出自己的武器,然后又輕輕放了回去,用手就這么按在上面。
準確地說,是一個女孩兒。如果凱南能聯(lián)想到采蘑菇的小女孩兒,那真是太有助于他放松了,不過看他手中的動作——他大概沒有這種聯(lián)想。
老馬繼續(xù)輕輕地朝前邁著步子,于五十步距的時候凱南終于發(fā)現(xiàn):是個采蘑菇的小女孩兒——后知后覺。
小女孩兒穿著五顏六色的補丁衣服,背后披上了一層樹葉和細枝縫制而成的披風,正在林子里摸索著什么。她仿佛是聽見了側(cè)身不遠處的異動,連忙將披風整個兒罩在自己身上,臥在雪地里,一動不動。即便是老馬已經(jīng)走到了她跟前,她還是如同一小堆熄滅了的柴火般趴在那里,如果仔細瞧,還能察覺到那一起一伏的波動。
老馬朝那“柴火堆”走去,用鼻子嗅了嗅,隨后從嘴里發(fā)出了一點哼哼的聲音。那團枯枝敗葉在猛地一抖之中沙沙作響,把耳朵湊近的話,或許還能聽見那撲通撲通的節(jié)奏。
回城的時候,記得多準備一些鐵斛的果子,要多一點,
老馬自顧自地對著那團枯葉說著,隨后轉(zhuǎn)過頭來用低沉的聲音招呼凱南道,
老馬抓緊,看起來我們有事情要做了。
凱南一邊盯著地上的動靜,一邊緊緊抱住老馬的脖頸子。飛奔出去還未多遠,凱南就瞧見了那團樹葉中冒出來的小腦袋,但他沒有看見女孩兒的面部,她也沒有投來目光的打算,隨后,密林終于擋住了凱南所有的視線。
老馬絲毫不理會身上的大小傷口,漸漸地,只是漸漸地化作一道暗紅色的光,在斑駁的樹影間閃爍著。
凱南我們要去做什么?
凱南忍不住問。
老馬去下一個鎮(zhèn)子。
凱南然后呢?
追問。
但老馬并沒有回復他,奔襲了不多會兒,老馬慢慢停下來,身上的光芒開始散去,最后,直到那些深淺的疤痕清晰可見。凱南朝前方眺望,終于在稀疏的枝葉間發(fā)現(xiàn)了一幢若隱若現(xiàn)的塔樓。繼續(xù)靠近,這座塔樓下半部分的城墻開始顯現(xiàn)出來,青苔遍布的古老顏色,將這蒼莽遺跡所籠罩。若非墻體上鑲嵌著一頁大門,恐怕早已和山體毫無突兀地融合在了一起。
凱南這是?
凱南低聲問。
老馬塔樓和城門處各有一人,城內(nèi)至少還有四個人。等會兒我會想辦法進去,為了保險起見,我會謹慎行事,而你,你呆在這里不要動,
老馬鄭重其事地說,
老馬另外,看見剛才那個女孩兒過來的話就攔住她,直到我出來為止。
說完,老馬便朝著那座塔樓走去。
凱南你要去做什么?
凱南連忙問,但老馬沒有回頭也沒有回答,只留下一個深邃的背影。
凱南見狀,也只好照做,打算找個隱蔽的位置坐下來,不過還沒等他彎腰,就瞟見老馬已經(jīng)抵達了門口,此時,凱南隱約望見了塔樓上探頭探腦的兩個人。他立即躲藏在樹干后面,側(cè)著身子屏住呼吸,注視著老馬那里的一舉一動,并且掏出腰間的莫格南短槍,嚴陣以待。此時的凱南和老馬之間只有五十步的距離,尚未超過打擊射程,也許是他考慮到萬一發(fā)生什么緊急情況,也許還能做到應(yīng)急支援。
塔樓上的兩個人發(fā)現(xiàn)老馬之后,其中一個便離開了塔樓,似乎是走到了城墻處,老馬靜靜地聽著門后的動靜,等待著這扇巨大木門的開啟,它心里已經(jīng)在想著接下來的對策了。
過了良久,木門背后卻一點動靜也沒有,之前還能聽見的下樓的腳步聲,已經(jīng)無蹤無跡。老馬又撞了撞那扇木門,想要引起一些注意,不過還是沒有任何回應(yīng)。如果從凱南的視角來看,可以發(fā)現(xiàn)連先前塔樓上剩下的那個人也不見了,只剩下了耳旁的風聲,只剩下了墨色的墻壁。烏云蔽日,給原本就黯淡的塔樓更添陰沉。
老馬一邊思索著,一邊回頭看向凱南的方位。此時它發(fā)現(xiàn),凱南正拿著槍指著自己。
還未等老馬皺一個眉頭,凱南的呼喊聲、轟鳴的槍聲就一齊傳來,在這嘈雜的亂聲之中,老馬辨析出了一些異動,是從身后的墻體上傳來的。它敏捷地轉(zhuǎn)過身去,立即發(fā)現(xiàn)了墻體上的一排陰影。
那是一整列的火槍兵,黝黑的槍口齊刷刷地對準了老馬,雖然凱南的掩護射擊已經(jīng)將排頭的幾個陰影擊倒,但絲毫沒有吸引住他們的火力,瀑布般的火舌傾瀉而下,把躲閃不及的老馬淹沒在墨綠色的煙塵與火花之中。凱南將子彈袋拉過腰間,一邊快速上彈,一邊連貫射擊,想要阻止女墻后的火槍手。不過出乎凱南意料的是,巨大的木門不僅忽然開啟,就連墻體上的火槍手也在一瞬間齊刷刷地從十人多高的城墻上跳了下來,手里都拿著一把黑色的長刃兵器,不僅沒有朝著凱南反擊,反而是不顧一切地沖進包圍著老馬的那團煙幕中。
凱南老馬!
凱南大聲地呼喚著,他期待著煙幕中的兩點紅光再現(xiàn),但他沒有收到任何回應(yīng),甚至連那熟悉的光芒也未曾感知到。
就在凱南連續(xù)向沖進煙幕的火槍手射擊的時候,凱南聽見了幾聲槍響。緊接著,一襲黑影從煙幕中朝凱南飛來,擦著凱南的面頰而過,然后穩(wěn)穩(wěn)地撞在了凱南身后的大樹上,凱南回頭瞟了一眼,一把黑刃從胸口貫穿了一個火槍兵,將其懸插在樹干上,沒有殷紅色的血液,也沒有痛苦的呼喊聲,像是原本就定格在那里的畫作。隨著槍聲的接連響起,數(shù)個相同的人影被從煙幕中撞飛,凱南在其中一個飛出的人影上,看見了張牙舞爪的老馬,它用牙齒鉗住一把黑色的刀刃,插在人影的要害部位,借著力道與其一齊奔出,還未完全落地就化作一道暗紅色的光芒,銜起刀刃向外一抽,猛地一甩,正中尾隨而來的火槍手的面部。最后,老馬從嘴中吐出一連串的小顆粒,然后挨個兒夾在爪子上,又用另一只爪子將其彈射出去,只見忽閃的火光過后,傳來數(shù)聲槍響,那些顆粒全部命中沖出煙幕的火槍手。
塵埃落定之后,凱南還是驚愕的站在那里,雙手緊握著手中的短槍,看著老馬取下插在自己身上的兩把尖刃,看著老馬的光芒散盡,目瞪口呆。
雖說是塵埃落定之時,老馬也不等凱南緩過氣兒來,更不等他開口問些什么,就將剛剛抽出的尖刃以掃葉之勢接連甩了出去,只聽接連兩聲慘叫從木門邊上傳來。凱南定睛一看,原來是兩個兵士裝扮的男人,正抱著被黑刃刺穿的腿倒在門口哭喊著,旁邊還散落著一些火藥袋和槍支。
老馬完全沒有理會凱南問它的話,因為它根本不在乎身上的那點小傷——至少在它看來是這樣,所以信步走向那兩個士兵模樣的倒霉鬼。
老馬說吧,
老馬頓了頓,
老馬你們和它們。
說完,老馬用腦袋指了指地上的那些火槍兵。
士兵??!
兩個兵士見老馬張口說話,嚇得連疼痛都忘記了,開始不斷往身后倒著爬行。如果不是看見有凱南這個大活人在,恐怕他們一定以為自己在還活在夢里。
老馬摸出一顆銅彈,夾在爪子上,朝他們猛地一彈,正中兵士身旁的地面上。
士兵我說......我說......
兵士求饒道,
士兵我們原本是七個人的小隊,奉命和這隊火槍手來這個地方執(zhí)行任務(wù)......
凱南你們是維爾人?
凱南一旁插嘴問。
士兵對......我們原本是納北——啊......維......
也許是老馬想起了什么,它并不想給他們說下去的機會,所以一個迅速而果斷的轉(zhuǎn)身,并用后腿將兩名兵士大腿上插著的刀刃往上聚力一踢,在凱南的驚恐聲中直接結(jié)果了兩名兵士的生命,可憐的是,他們直到生命終結(jié)也沒覺察到究竟發(fā)生了什么。
凱南他們已經(jīng)投降了!
凱南帶著驚魂未定地聲音連問,
凱南為什么!
老馬避開凱南那灼人的目光。
凱南為什么......
老馬他們只是早死一刻和晚死一刻的區(qū)別,”老馬示意凱南看了過去,“他們最終都會死在這里,收起你那圣母心?!?/p>
凱南順著老馬的指向看了過去,發(fā)現(xiàn)地上兵士開始急劇地發(fā)黑發(fā)紫,不過多時,就像一團黑色的煙幕一般,已經(jīng)分不清面容五官,緊接著便如同爛泥巴似的開始融化。
凱南這......
凱南抬頭看向老馬,發(fā)現(xiàn)老馬的身上也有這種黑紫色的兩團痕跡,連忙問,
凱南這是怎么一回事?
老馬沒什么。它們選用的武器自然是正確的,就對付我而言,還是效果拔群......不過就這點傷口,還是不足以擊倒我,
老馬對著凱南狡黠地一笑,接著說,
老馬另外,我即便是不能切換形態(tài),但也別忘了我的攻擊手段非常多......
說完,老馬用爪子從凱南腰間的子彈袋里夾出一枚披甲銅彈,用一模一樣的套路,將其捏在手中就發(fā)射了出去。
望著呆滯的凱南,老馬繼續(xù)起興地說:
老馬這只是一個小小的插曲,大戲還未公演。
然后朝城內(nèi)走去,接著示意凱南跟上。
凱南這些尸體怎么處理呢?
老馬還用處理嗎?
老馬呶呶嘴,指了指那些外圍的火槍兵。
凱南驚奇地發(fā)現(xiàn),哪還有什么尸體,整個墻外的空間里,只剩下刀刃,只剩下衣著,其余的什么也不剩,就連數(shù)十步外的那棵大樹上釘著的人形,也只是一束空蕩蕩的衣服,好像雪花將他們?nèi)季碜吡艘话恪?/p>
老馬如果我沒猜錯的話,這兩個維爾士兵的另外四個隊友,恐怕早已經(jīng)塵歸塵土歸土了,天天觸碰這些馬爾克斯流體做成的子彈......誰也無力回天?!崩像R看著內(nèi)墻邊上豎著的四塊墓碑稍加揣測,然后仔細地復查了下身上的傷口,望著遠處一片低矮的房屋對凱南招呼道,
老馬快跟上,我們還沒有辦完所有的事情。
凱南終于挪動步子,跟上了老馬的步伐,也再沒有回頭觀望,仿佛地上躺著的都是他的苦痛,而在老馬的身影里,已經(jīng)將它們沖洗了個干干凈凈,就像他倆眼前的小鎮(zhèn)一般,平凡,破舊,甚至人跡全無,但卻四處迸發(fā)出生機勃勃——而且凱南似乎找到了那么一點緣由。
老馬還在想著什么,
老馬回頭,盯著發(fā)呆的凱南問,
老馬沒什么很難理解的,你可以把它們歸類為所謂的......如果你有聽說過的話,維爾公國也有個類似的組織......
老馬并沒有打算說下去,它在觀察著凱南的神情,像是在歲月的歷練中,漸漸喜歡上了察言觀色一般。
凱南類似的?
凱南從呆滯中脫離,反問。
老馬......沒,
老馬轉(zhuǎn)過身去,繼續(xù)往前走,
老馬我只是對某個問題非常感興趣。你們總說知道得太多會死,但其實在自然界這是截然相反的,
老馬停下腳步,望了望凱南,又瞟了瞟那四座墓碑,才接著說,
老馬不過知道得太多確實很容易死就是了。
凱南你恐怕是根本就沒把人的性命當回事吧。
就在話音剛落的那一刻,老馬瞬步一躍,在凱南躲閃完成之前,就已經(jīng)沖到了近在遲尺的地方,但它沒有再往前一步。老馬的兩顆獠牙幾乎戳在了他的臉上,馬嘴里呼出的熱氣,把凱南原本就模糊的視線變得更加殘缺。
老馬關(guān)于它們你一無所知,僅僅是因為它們披了一張人皮你就開始叫喚,真讓我覺得你像一個惡心的小蟲子,
老馬的眼睛透過喉嚨里的熱氣,看上去是一層深不見底的暗紅色,
老馬我怕是遲早會連你一起殺了。
說完,老馬松開了他,頭也不回地往深處走去。
直到過了良久,凱南也沒有半點挪身的意思,反而就地躺了下來,一個人盯著身后塔樓上的磚塊,細數(shù)著那些墨綠色的紋路,他在回想著從前,一組組鏡頭像幕布一樣呈現(xiàn)在他腦海里,他有些困了,最后,模糊之中,所有的回憶終于定格在一個小女孩兒的面龐上。
相對來說也算是見過風浪的凱南,如今卻被眼前的這個小女孩兒嚇出了一身冷汗,他驚坐而起,慌忙地在腰間摸索著武器。當他費了很大功夫終于將防御工作折騰好的時候,小女孩兒卻只是俯下身,用稚嫩的小手摸了摸凱南的大頭皮靴,然后又捏了捏,接著便順勢往凱南的小腿探索著。
老實說,如果除開眼部的一點異常,她與凱南之前所見過的小女孩兒并沒有什么區(qū)別,當然了,這一點是萬不能夠被除開的。與其說眼部,還不如說是兩個墨綠色的黑洞,就像之前的斷崖那般深不見底,也許是因為站在苔石磚下方的原因有了些色差,不過說是墨綠色也依然八九不離十。
凱南別動!
凱南用莫格南短槍指著女孩兒的腦袋,但他不敢看她的眼睛,只是用手這樣簡單地比劃著。
女孩兒?。?/p>
女孩兒被這突如其來的質(zhì)問嚇得尖叫一聲,一邊往后退一邊問,
女孩兒你、你是......誰?
凱南你、你是維爾人?
凱南把槍緩緩放下,
凱南你的眼睛怎么了?
女孩兒維爾人?
女孩兒好像想起了什么似的,但只是輕輕地反問,
女孩兒我的眼睛?
凱南維爾公國,就是這里一直往......往......
凱南環(huán)視了下四周,最后放棄了辨認方向,
凱南總之就是很大的一個國家,你若不是維爾人又怎么會說維爾語?
女孩兒那你是維爾人嗎?
小女孩兒小心翼翼地往前移了幾步。
凱南是的,我從——
凱南還未說完,便舉起手中的莫格南并迅速地扣動了扳機,將女孩兒手中的木柄匕首擊飛,刀刃刮在巖石上擦出零星的火花。凱南站起身怒目而視,
凱南你想做什么!
女孩兒你們這些強盜!
女孩兒蹲在雪地里,兩只小手緊緊地篡著拳頭,可能是因為害怕,渾身發(fā)抖起來。
此時,一陣節(jié)奏緩慢的鐘聲從遠處傳來,凱南朝聲音源望去,在薄霧之中隱約能看見一座鐘樓。
女孩兒站起身,扶著墻壁,完全不顧凱南,順著地上凸凸凹凹的卵石路,朝著盡頭跑去。凱南見狀,也保持著高度的警惕跟著小女孩兒往前一探究竟。
城鎮(zhèn)明顯是小一號的,或者說,是堪比袖珍級的村鎮(zhèn)。因為凱南還沒走幾步,就已經(jīng)望見了村鎮(zhèn)的盡頭,整個鎮(zhèn)子以鐘樓為中心,東西南北各四五百步余,雖然微型但各類設(shè)施還是一應(yīng)俱全,可以看見鐵匠鋪一樣的工房,鐵砧上面還放著一些零零碎碎的金屬玩意兒,甚至還能見到射擊用的靶場,不過久經(jīng)風霜,連木頭的顏色都早已褪去,只剩下一些枯枝般的結(jié)構(gòu)放在那里。要說顏色,最為奇特的還是那些窩棚一般的民居,雖然干凈整潔,但各處的布條像補丁一樣,五顏六色的貼附在房屋的各個角落,當然,大多數(shù)的布條早已染上了歲月的蒼白。
鐘聲回蕩在高低窩棚之間,但除了小女孩兒以外,整個城鎮(zhèn)空無一人,如若不是零星的雪花在空中旋轉(zhuǎn),這一切會讓人誤以為是一幅靜態(tài)的空靈畫作。
鐘樓上探出的一個腦袋最終打破了這段沉寂,是老馬,凱南認出來了——等下!它!老馬可不會有這樣一雙墨綠色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他就如同盯著獵物一般。凱南舉起手中的莫格南,輕輕推開了槍保險。這時候,他突然發(fā)現(xiàn),零零散散的人們開始向鐘樓聚集,有兩鬢斑白的老人也有年少孩童,從寥寥數(shù)人,漸漸地多了起來,幾乎快要圍住整個廣場。而且令凱南驚悚的是,他們?nèi)加幸浑p墨綠色的深不見底的眼睛。凱南端著手中的兩把莫格南,緊緊地攥著,一滴一滴的汗水從他的耳邊劃過,他不敢分神。
緊接著,鐘樓上的綠眼老馬往下一躍,直接踏在凱南身旁的雪地上,當然,它在落下的時候已經(jīng)著實吃了凱南好幾發(fā)槍子兒了,不過凱南也知道,這是徒勞的,不過這種想法是在老馬一前掌掃掉他手中的莫格南時他才想到的。但砰砰的槍聲還是震懾住了在場的所有人,那些人們開始慌亂,尖叫,拼命找著掩體,想要把自己藏起來。
老馬不要學著亂開槍,
老馬閉上眼睛,再次睜開的時候,眼睛已不是深淵的顏色,它瞪著凱南道,
老馬你最好學著用它來一擊必殺,而不要總是掏出來在人前比劃。
老馬還是有辦法的,因為它總有辦法來控制局面,至少在凱南看來的確如此,隨著一番老馬的慷慨陳詞,受驚的人群開始重新聚集,最后在口耳相傳中,終于恢復了祥和。老馬渲染著渾厚的腔調(diào),讓凱南前前后后只記住了一個詞:摩爾西。摩爾西是什么?他搖搖頭。直到人群歡呼著散去,直到炊煙升起,凱南才回過神來,這時候老馬朝他使了個眼色,他跟了上去。
在一間破舊的茅屋前,老馬停下了腳步,走了進去。
老馬你在這里等我,
老馬鄭重其事地告誡凱南,
老馬等會兒不論你聽見什么,都不要像個蟲子一樣驚慌。
凱南聽完點點頭,手往腰間摸去。老馬回頭瞪了他一眼,凱南把手又縮了回來,吐了吐舌頭。就在這時一只手搭在凱南的肩膀上,嚇得他朝身前跳了一大步,回過頭來盯著眼前的——是剛剛那個小女孩兒,她懷里捧著一個瓦罐。老馬擠了擠眼睛,好像在說“別給我惹亂子”,便若無其事地走進了屋內(nèi)。
女孩兒你是誰?
小女孩兒問。
凱南剛剛你還要殺我呢,
凱南回答,
凱南你......難道你看不見我嗎?
小女孩兒沒有立即回答他,而是低下頭開始撥弄著瓦罐里的一些小顆粒,接著才頭也不抬地說:
女孩兒我起初以為你和那些維爾強盜是一樣的,所以才......我聽人說起過看見東西的感覺,顏色會像風一樣吹進眼里,對嗎?
女孩兒頓了頓說,
女孩兒但我們大多沒有過那種感覺,從爺爺輩開始,除了摩爾西以外的人,都無法看見東西。
凱南維爾強盜?
凱南又聽見了這個詞,
凱南摩爾西?他又是誰?
女孩兒數(shù)月前我們正在廣場集會,那些強盜就沖了進來,他們囚禁了摩爾西,逼迫我們開采礦洞,以便于他們尋找礦石,他們是從維爾來的,從聲音上可以分辨得出來他們一共有七個人,
女孩兒深吸一口氣說,
女孩兒摩爾西是領(lǐng)袖,自從我們失明之后,族長一族每一代都只會有一個摩爾西,只有他能分清顏色,看見光與影,同時他也會帶領(lǐng)部族為我們修房子,制造工藝品——
哀嚎聲——嘶!
一聲哀嚎打斷了她的話,凱南知道這是老馬的咆哮聲。他當即大步跨向屋內(nèi),用雙手推開空彈,換上實彈,警惕地靠近老馬的聲源。
凱南老馬!
凱南找到了倒在一片墨綠色血泊中的老馬,也發(fā)現(xiàn)了站在老馬身旁的一個圍著面紗的女人,同樣是深不見底的眼睛。
凱南望著老馬緊閉著地雙眼大聲叫喊著:
凱南老馬!
老馬雖然沒有理會他,但還是艱難地睜開眼睛,望著凱南,似乎放出了求救的信號。
他端起雙槍,指著屋內(nèi)的那個女人吼道:
凱南說!你做了什么!你究竟干了什么!
那個女人不但沒有絲毫驚慌的神色,反而將急躁的凱南晾在了一邊,微微彎下腰,用手輕輕撫摸著老馬背上的毛皮。
小女孩兒此時也走了進來,凱南也用一把槍瞄準著她:
凱南都不要動!
#老馬你個蟲、子,我、還沒死呢,
老馬生澀地吐出幾個字,
#老馬你、招魂呢這是......
凱南老馬!你怎么樣了!發(fā)生什么事了!
#老馬......我怎么、怎么和你說的,
老馬緩了緩接著說,
#老馬說了、不要驚慌,不要驚慌,把槍給我放下......
凱南慢慢放下槍,關(guān)注著老馬的神情。
面紗女人這就是你說的那個孩子?
這時候,老馬身旁的那個面紗女人輕聲問著老馬,
面紗女人不用責備他。
雖然這一幕場景有些可怖,但當凱南同老馬一齊坐在桌前品酒的時候,他已經(jīng)把心中的石頭放下了,雖然沒過多大會兒,顯然是被老馬樂呵的飲酒姿態(tài)所感染了。這是他第一次看見會喝酒的馬,或者說第一次看見用這樣的方式飲酒:一杯放置,前蹄拍桌,酒杯飛起,空中倒轉(zhuǎn),以嘴銜接,一飲而盡,如此往復。不過這座小鎮(zhèn)可沒有什么酒館,他倆只是坐在剛剛那所茅屋的后院里,面部依然全全圍著面紗的女主人為老馬添了三杯又三杯。在老馬豪飲之時,卻并沒有如同它之前說的那樣長出尖牙和利爪,不過凱南沒有發(fā)問。凱南雖從小聞得酒香,但從未被準許飲酒,所以他見老馬安然無恙之后,只身一人走出庭院,在緊窄的卵石路上閑逛起來。
冷清的街道上沒有幾個人影,但如若有人,凱南也一定會駐足觀察,那就更不用說一群人簇擁下的摩爾西了。是不是摩爾西凱南其實并不知道,他只是一種感覺。不過也不是沒有理由,在這么多衣著樸實的人群中,唯獨戴著一頂遮面帽子的人反而是引人注目的。
面紗女人等會兒要我?guī)退麊幔?/p>
戴著面紗的女人問老馬。
#老馬嗯,
老馬看了看自己的前蹄和牙齒,又用余光環(huán)視了一圈,然后搖搖頭說,
#老馬嗯、不,還是我自己來吧。
面紗女人那我給你包好了,量是足夠的。
女人繼續(xù)說,
面紗女人應(yīng)該夠很久。
#老馬好,
在女人轉(zhuǎn)身朝屋內(nèi)走去的時候,老馬又遠遠補了一句,
#老馬這次離開會很久,你們離維爾太近,加上晶體環(huán)繞,遲早是個是非之地。
面紗女人沒事的,這里已經(jīng)是我家了,我會好好生活下去的。
#老馬莉卡,我既然已經(jīng)來了,你就沒有必要把這里變成一片廢墟,想想那些村民,他們是無辜的。
面紗女人沉默了良久,終于開口說:
面紗女人莉卡晶體能保護我們,就像眼睛一樣。楓之谷需要這些眼睛。
老馬什么也沒說,只是照舊將酒杯里的酒暢飲而盡,老馬也許注意到了,銀色的酒杯上,倒映著些許綠色的晶光。它輕嘆一聲,聞了聞酒香。
當夜色降臨的時候,老馬已經(jīng)帶著凱南離開城鎮(zhèn)多時了,匆匆來匆匆去,凱南也漸漸習慣了這種生活方式。
凱南什么時候開始?
凱南問老馬。
#老馬扎營的時候,
老馬嚴肅地說,
#老馬這藥劑可是烈得很,能不能撐住全看你的意志了,我打賭你會昏個一天三天的。所以,我們需要找一個安全的地方落腳。
凱南既然這樣,我們?yōu)槭裁床辉诔擎?zhèn)里扎營呢?
老馬愣了一下,然后緩緩地說:
#老馬如果可以的話。
凱南對了老馬,
凱南帶著興奮的神情說,
凱南我今天見到他們說的摩爾西了,是他們的領(lǐng)袖。
#老馬是嗎。
老馬低沉地應(yīng)了一聲。
凱南是的,
凱南繼續(xù)講著,
凱南他那時正在幫村民修理籬墻,我過去幫了幫他,他雖然戴著一層半透明的黑色面紗,但仔細看的話,還是果真如同女孩兒所講,摩爾西是能看見東西的,因為他的眼睛不是墨綠色的黑洞......另外,還給了我這個東西——
#老馬——什么東西!
老馬急躁地吼道,
#老馬快拿出來!
凱南將腰包里的墨綠色晶體剛剛掏了出來,就聽見密林里一陣騷動,大地也在震顫,好像地震前的征兆一般。也不等凱南反應(yīng)過來,老馬就將那晶體從凱南手中一掌打掉,然后在半空中用前蹄將其按下,撞在身旁的巖石上,將晶體擊了個粉碎。緊接著,老馬身上開始透出深紅色的光芒,體型微微增大的同時,一躍向前,用尖牙洞穿了一頭巨獸的前掌,接著用利爪在巨獸的胸前揮了兩下,開腸破肚,一顆黑色的頭顱飛轉(zhuǎn)落下。老馬將那些墨綠色晶體的粉末撒進巨獸的身體,隨著一陣嘶嘶的聲音,巨獸的身體已經(jīng)腐化得無隱無蹤。
凱南這......
凱南剛想發(fā)問,就被老馬扯住了衣領(lǐng),就輕輕一鉤,凱南就穩(wěn)穩(wěn)地坐在了老馬的背上,尾巴一繞,鎖好,狂奔。
橫七豎八的樹木開始倒塌,一些混雜的咆哮聲開始從四面八方傳來,巨大的斷木不斷從他們的腦門子上直劈了下來,老馬則是不慌不忙地踩著這些樹木,帶著凱南在密林中穩(wěn)健地飛躍起來。
凱南我們要往哪里走!
凱南在塌陷的轟鳴聲中大聲喊著。
#老馬遠離這個地方!它們不是沖著我們來的!
老馬朝著空中咆哮幾聲,如雷貫耳,與它的身體顯得不成正比。
同樣疲于奔命的,此時還有其他人。一對戴著面紗的男女,帶領(lǐng)著眾多的人手,將一排排的墨綠色晶體,埋入城外的地下,嵌入城墻周邊的山谷,沉入鎮(zhèn)子后方的深淵與河流。
面紗男人但愿這樣做不會將楓之谷引向毀滅。
其中一個男人說,
面紗男人我給了那孩子一個濃度最高的晶塊,能起到警告他們的作用嗎?
面紗女人對它而言,這其實沒有什么用處,警告更是談不上,他們和那些維爾人不一樣。當然無論如何,我都不會讓那幫人找到你,
女人回答,
面紗女人傳說中的獸群會幫我們把守住一切,如果真的引來毀滅......其實我們早已被毀滅了......在那之前,我只想和你永遠待在一起。
在他們相擁的時刻,已經(jīng)可以明顯地感應(yīng)到大地的震顫,遠遠望去,甚至能夠隱約看見繁星般的光點,總而言之,怕是凜冬將至。
老馬一邊用利爪撕碎無法躲避的斷木,一邊注視著猛獸的突襲,凱南則是在高速的畫面中,盡力捕捉著異常的動靜,他手中莫格南的彈倉轉(zhuǎn)了一圈又一圈,火舌噴出,每每照亮山澗。直到凱南擊發(fā)完腰包里所有的子彈,才疲憊地發(fā)現(xiàn),老馬已經(jīng)帶著他,越過了茫茫密林,站在一覽眾山小的主峰上,夜幕中白煙滾滾的山野,已經(jīng)在他們身后悄然遠去。此時的老馬,逐漸黯淡的金色全身,上面掛滿了枯枝敗葉與新舊血跡,還淌著熱氣尖牙伴著深邃的目光。
過了半晌,天邊魚肚漸白,它終于望著來時的路說:
老馬我們向西又偏離了一點,要稍稍繞點遠路了。
凱南剛剛那究竟是怎么回事?
凱南似乎還是驚魂未定。
老馬這片無人區(qū)之所以鮮有人煙猛獸云集,你以為是什么原因?其實根本原因在于一種特殊的礦物,楓之谷的人稱其為‘瑞安納特’,這種礦物的蘊含,使得這片區(qū)域能夠不斷地誕生史詩級猛獸,如果蘊量極為豐富,還會形成墨綠色的結(jié)晶,這種結(jié)晶能夠在無形之中,抑制并吸引所有的猛獸,而楓之谷很早之前就有這樣一個礦洞,
老馬嘆了一口氣接著說,
老馬如今,這些晶體會像眼睛一樣圍繞著楓之谷,并將其藏于世界,當然,這只是一個推測,也許會引發(fā)崩潰也是說不定的。
凱南抑制力?
老馬抑制力,
老馬點點頭,
老馬連我也會受到它們的影響,所以......
凱南所以?
老馬沒有繼續(xù)說下去,因為它也沒有具體的頭緒,只是暗暗覺得在這一切的背后,似乎有一張無形的力網(wǎng)正在圍著它和他,悄悄收縮,悄悄收縮。
老馬所以我們要扎營了,
老馬扯開話題,
老馬躺下,檢驗?zāi)阋庵玖Φ臅r候到了。
凱南也不怠慢,趴在地上就把衣服解開了。還別說,凱南的身體還是有些硬朗的,年紀不大,但已經(jīng)可以看得清身上的肌肉層次分明,不過硬朗歸硬朗,天氣如此嚴寒,凱南還是一個勁兒地哀求著老馬手腳麻利點。
老馬放心好了,上完藥之后你就不會感覺到冷了,
老馬的臉變得陰沉發(fā)黑,幾乎邪笑了起來,
老馬我要動手了。
說完,拿起糊狀的藥膏就往凱南背后的傷口敷去。
哪怕是見慣了殺戮的老馬,這會兒還是被凱南撕心裂肺的哀嚎聲嚇到了,可能凱南對于他來說是特殊的存在吧。血流如注之后,老馬仔細包好了凱南的傷口,然后用嘴輕輕碰了碰凱南的腦袋,問道:
老馬還能行嗎?
凱南沒有回答,似乎真的昏死了過去。老馬覺得也是,這藥把自己都能折騰得死去活來,那凱南——老馬揉了揉眼睛,它發(fā)現(xiàn)凱南微微抬起了顫抖著的食指,在指著它,嘴里還在咕噥什么。
老馬什么?
老馬湊過耳朵仔細聽著。
凱南你、輸、了......
這大概比全世界公認的那三個字都還難說出口。
老馬大笑著朝凱南說了些什么,不過凱南可是一個字兒都沒有聽進去,他已經(jīng)贏了,他已經(jīng)睡了。
老馬也不多言,為凱南蓋好衣物之后,站在凱南的身旁,借著主峰的絕對高度眺望著遠方。其實只要它想,那個假冒的摩爾西早就是個死人了,再多的瑞安納特晶體也保不住他的命,但它終究還是沒有動手,在它看來,滴水入海歸隱塵中,也許是楓之谷最好的結(jié)局。正在老馬沉思的時候,什么東西突然觸碰到了它的腿——是凱南。
它心滿意足地看了看前方,又回轉(zhuǎn)頭來望了望來時的路,什么也看不見了——薄雪之下,還是那郁郁蒼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