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第一次看見那塘荷花時,是在夏至。
連綿的梅雨季剛過,空氣里還浸著化不開的濕意,云沉沉地壓在頭頂,像塊吸飽了水的棉絮。他蹲在塘埂上,褲腳卷到膝蓋,露出的小腿沾著圈深褐色的泥,是剛才幫船家推擱淺的烏篷船時蹭上的。塘水是渾濁的綠,像被揉碎的翡翠泡在水里,水面上漂浮著零星的綠萍,間或有白膩的氣泡從水底冒上來,啵地破在水面,漾開一圈圈淺紋。
“這塘子廢了三年了。”身后傳來個蒼老的聲音,帶著點水鄉(xiāng)特有的軟糯口音。
A回過頭,看見個穿靛藍土布褂子的老人,肩上搭著件洗得發(fā)白的粗布巾,手里拎著個竹編的撈網(wǎng),網(wǎng)兜里空蕩蕩的。老人的臉被日頭曬得黝黑,皺紋像塘底的淤泥一樣深,唯有眼睛,亮得很,像浸在水里的琉璃珠子。
“王伯?!盇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泥,“我聽村支書說,您以前是管這塘的。”
“管了三十年,”老人扯了扯嘴角,露出缺了顆牙的牙床,目光落在塘中央那叢孤零零的綠上,“三年前一場大水,沖垮了堤壩,淤泥全灌進來,蓮子也爛在泥里了。誰都以為這塘再也長不出東西了。”
A順著他的目光看去。塘中央的位置,立著幾株細瘦的荷莖,莖稈上還沾著褐色的泥斑,葉片是蜷曲的,像被人揉皺的綠紙,最頂端的地方,托著個小小的花苞,青綠色的,裹得緊緊的,像顆沒長熟的青果。
“它怎么活下來的?”A問。
“命硬?!蓖醪褤凭W(wǎng)往塘埂上一放,在A身邊蹲下,“去年秋天我來這兒撈水藻,就見泥里冒了點綠芽,以為是野草,沒管它。今年開春再來,竟長這么高了。”他伸出枯瘦的手指,隔空點了點那個花苞,“說不定能開花?!?/p>
A沒說話。他是三個月前到這個水鄉(xiāng)駐村的,來的時候,村支書指著這片荒廢的荷塘嘆氣道:“以前這塘荷花是咱們村的招牌,每到夏天,滿塘的白荷花,遠看像堆雪。后來堤壩沖了,就成這樣了?!贝逯胱屗胂朕k法,看能不能把荷塘重新整起來,再搞個荷花節(jié),給村里添點收入。可A看著這滿塘的淤泥,只覺得心里發(fā)沉。
他想起小時候,外婆家的院子里也有個小池塘,種著幾株荷花。每到暑假,他就搬個小板凳坐在塘邊,看荷葉上的露珠滾來滾去,看花苞一點點脹大,直到某個清晨,忽然就綻開了,白嫩嫩的花瓣托著嫩黃的蕊,像個剛睡醒的小姑娘。外婆會摘下開得最盛的一朵,插在玻璃瓶里,放在他的書桌前,說:“荷花好,出淤泥而不染?!?/p>
那時候他信。直到十七歲那年夏天,外婆被查出肺癌晚期,躺在醫(yī)院的病床上,瘦得只剩一把骨頭。他去院子里摘了最后一朵荷花,插在病房的窗臺上,花瓣卻在第二天就蔫了,黃得像舊報紙。外婆摸著他的頭說:“傻孩子,花哪能一直開著呢?!?/p>
“你打算咋整?”王伯的聲音把A的思緒拉了回來。
“先清淤泥吧,”A說,“再把堤壩修一修。”
王伯嘆了口氣:“難啊。這塘里的淤泥深著呢,清起來費工費時,村里年輕人都出去打工了,剩下的都是老的老、小的小,哪有那么多力氣?”
A沒接話。他從口袋里掏出個小本子,蹲下身,借著天光仔細看著那株荷。莖稈上有好幾處破損,像是被水里的雜物劃的,葉片上還有蟲咬的洞,邊緣卷著焦黑的邊。可就算這樣,它還是往上長著,把那個小小的花苞頂在了最上面,像舉著個不肯熄滅的火把。
接下來的幾天,A每天都往荷塘跑。他借來村里的抽水機,一點點把塘里的水抽出去,露出底下黑褐色的淤泥,踩上去能陷到小腿肚。他一個人扛著鐵鍬,一點點往塘外鏟淤泥,累了就坐在塘埂上歇會兒,渴了就喝隨身帶的涼白開。
王伯有時會拎著壺涼茶過來,看著他滿身是泥的樣子,直嘆氣:“小A書記,你這是圖啥呢?這塘子怕是回不來了?!?/p>
A抹了把臉上的汗,汗水混著泥水流進眼里,澀得他睜不開眼?!翱偟迷囋嚒!?/p>
這天傍晚,A正往塘外拖裝滿淤泥的筐,忽然聽見身后傳來個清脆的女聲:“叔叔,你需要幫忙嗎?”
他回過頭,看見個穿白色連衣裙的姑娘,站在塘埂邊,手里拎著個畫夾。姑娘梳著條烏黑的長辮,眼睛很大,像這塘里的水,清澈得很。她的裙角沾了點泥,大概是走田埂時蹭上的。
“不用,我自己能行?!盇笑了笑,把筐往埂上拖了拖。
“我看你一個人忙了好幾天了,”姑娘走過來,放下畫夾,伸手就要去扶筐,“我家就在附近,我力氣大著呢?!?/p>
A連忙攔住她:“別,淤泥臟得很,會弄臟你的裙子?!?/p>
姑娘低頭看了看自己的白裙子,笑了:“沒事,洗一洗就干凈了。我叫C,是美院的學生,來這兒寫生的?!?/p>
“A。”他指了指自己,“村里的駐村書記。”
C的目光落在塘中央那株荷上,眼睛亮了亮:“那是荷花嗎?在這么多淤泥里還能長?”
“嗯,”A點頭,“王伯說它命硬?!?/p>
C拿起畫夾,翻開,里面畫的全是這片水鄉(xiāng)的景致:歪歪扭扭的石橋,漂在水上的烏篷船,還有夕陽下的蘆葦蕩。最后一頁,畫的是這塘荷塘,只是畫里的荷塘開滿了白荷花,像一片浮動的云。
“我去年來過一次,聽村里人說這塘荷花沒了,覺得可惜,”C指著畫說,“就憑著想象畫了一幅,總盼著它能再開起來?!?/p>
A看著那幅畫,忽然覺得心里某個地方被輕輕撞了一下。他想起外婆窗臺上那朵蔫掉的荷花,想起王伯嘆息的樣子,想起自己這幾天累得直不起腰的背影。也許,這塘荷花,不只是一塘花,還是很多人心里的念想。
“會開起來的?!彼f,聲音比剛才堅定了些。
C抬起頭,看著他,眼睛里閃著光:“真的嗎?”
“真的。”A點頭,“等清完淤泥,修好了堤壩,我們就重新種上蓮子,明年這個時候,讓你畫滿塘的真荷花?!?/p>
C笑了,露出兩顆小小的虎牙,像塘里剛冒出來的嫩藕尖。“那我到時候再來,一定把它們都畫下來。”
那天晚上,A躺在村委會的硬板床上,渾身的骨頭像散了架。窗外傳來青蛙的叫聲,一聲聲的,帶著夏夜的濕熱。他想起C畫里的滿塘荷花,想起那個青綠色的花苞,忽然覺得,累好像也沒那么難熬了。
第二天一早,A又去了荷塘。剛到塘埂,就看見C蹲在那里,手里拿著個小噴壺,正往那株荷的葉片上噴水。水珠落在葉面上,順著褶皺的紋路滑下來,在陽光下閃著細碎的光。
“你怎么來了?”A有點意外。
“來給它澆點水,”C站起身,把噴壺遞給A,“我查了資料,荷花雖然長在水里,但葉片也需要水分。你看,它的花苞好像又大了點?!?/p>
A走過去,蹲下身仔細看。那個青綠色的花苞確實鼓了些,頂端隱隱透出點白,像裹著層薄紗。他忽然想起外婆說過的話:“荷花要等合適的時節(jié)才肯開,急不得。”
也許,真的急不得。就像這塘荷花,要先熬過淤泥的重壓,才能鉆出水面;就像這片水鄉(xiāng),要慢慢等,才能等來重新熱鬧起來的日子。而他能做的,就是像這株荷一樣,一點一點往上掙,一點一點往前挪。
他接過C手里的噴壺,往荷莖上噴了點水。水珠順著莖稈滑進淤泥里,悄無聲息,卻像是在土里埋下了個小小的希望。
清淤的進度比A預想的要慢。
七月的太陽毒得像火,曬得塘里的淤泥都泛著熱氣,聞起來有股腐爛的腥氣。A每天天不亮就起來,趁著涼快的時候多干些活,到了中午,太陽最烈的時候,就躲在塘埂邊的老槐樹下歇著,啃兩個饅頭當午飯。
C幾乎每天都來。有時是帶著畫夾,坐在槐樹下畫他清淤的樣子,畫那株慢慢長大的荷;有時是拎著從家里帶來的綠豆湯,看著他咕咚咕咚喝完,然后幫他把空碗洗干凈。
“你不用天天來的,”這天中午,A接過C遞來的毛巾,擦了擦臉上的汗,“我一個人能行。”
“沒事,我在這兒寫生也挺好的,”C翻開畫夾,指著剛畫好的一幅畫,“你看,這株荷的花苞又大了,已經(jīng)能看出花瓣的形狀了?!?/p>
A湊過去看。畫里的荷莖挺得筆直,花苞像個飽滿的紡錘,青綠色的外皮上,已經(jīng)能看到清晰的脈絡,頂端的白色更明顯了,像抹在上面的脂粉。
“快開了吧?”C問。
“應該快了,”A估摸著,“荷花開在夏至到立秋之間,現(xiàn)在都小暑了?!?/p>
正說著,天邊忽然滾過一聲悶雷。剛才還亮堂堂的天,轉(zhuǎn)眼間就暗了下來,風卷著云,像被人趕著似的往這邊涌。
“要下雨了。”王伯不知什么時候站在了塘埂上,抬頭看著天,“看這架勢,怕是場大雨?!?/p>
A心里一緊,看向塘中央的那株荷。它孤零零地立在半干的淤泥里,莖稈看著還是細瘦,好像一陣風就能吹斷。“得找東西給它擋一擋?!?/p>
他轉(zhuǎn)身就往村里跑,C也跟著他跑。兩人跑到村里的雜物間,翻出塊破舊的塑料布,又找了兩根竹竿,扛著就往荷塘趕。
風越來越大,吹得路邊的蘆葦東倒西歪,塘里的水被吹得嘩嘩響。豆大的雨點開始往下砸,砸在塑料布上,發(fā)出噼里啪啦的響聲。
A和C跑到荷塘邊,趕緊把竹竿插進泥里,撐起塑料布,擋在荷的上方。風太大,塑料布被吹得獵獵作響,好幾次差點被掀翻。A死死地按住竹竿,C也用身體頂著塑料布的邊緣,兩人都被雨水淋透了,衣服緊緊地貼在身上。
“能行嗎?”C的聲音被風聲和雨聲蓋得有點模糊。
“能行?!盇咬著牙,手上用了更大的力氣。他看著雨幕里那株荷,它的葉片被雨水打得劇烈搖晃,卻始終沒有低下頭。
雨越下越大,像是天上破了個洞,瓢潑似的往下倒。塘埂上的泥土被雨水泡得發(fā)軟,A腳下一滑,差點摔倒,幸好C及時扶住了他。
“小心點!”C的聲音里帶著急。
“沒事?!盇站穩(wěn)了,剛想再說點什么,忽然聽見“咔嚓”一聲脆響。
他心里一沉,猛地看向荷莖。只見那根細瘦的莖稈,在靠近根部的地方,被風吹得彎成了一個詭異的弧度,然后,就那么斷了。
青綠色的花苞隨著斷莖一起,跌進了渾濁的泥水里,瞬間就被淹沒了。
A眼睜睜地看著這一幕,手里的竹竿“哐當”一聲掉在地上。塑料布被風吹走,卷成一團,飄向遠處的水面。
“它斷了……”C的聲音帶著哭腔,雨水混著淚水從她臉上滑下來。
A沒說話,只是站在雨里,看著那株斷了的荷莖。剩下的半截莖稈歪歪地倒在淤泥里,葉片還在被雨水打著,卻再也托不起那個花苞了。他忽然想起外婆去世那天,他去院子里看荷花,也是這樣,好好的一朵花,說蔫就蔫了,一點道理都不講。
雨下了整整一夜。第二天早上,天放晴了,太陽出來,曬得地上冒起白煙。
A走到荷塘邊,塘里積了不少水,渾濁的水面上漂浮著折斷的蘆葦和枯枝。他在泥里找了很久,才找到那個被淹沒的花苞。它已經(jīng)不再是青綠色了,被泥水浸得發(fā)烏,外層的皮皺巴巴的,像顆被丟棄的石子。
他把花苞撿起來,放在塘埂上。C也來了,站在他身邊,低著頭,沒說話。畫夾敞著,里面昨天畫的那幅荷,還那么鮮活,那么有希望。
“它還是沒開成?!盋的聲音很輕,像怕驚擾了什么。
A拿起那個發(fā)烏的花苞,輕輕捏了捏,硬邦邦的?!翱赡埽緛砭筒辉撻_吧?!彼f,聲音里帶著自己都沒察覺的疲憊。
王伯也來了,看著斷了的荷莖,嘆了口氣:“我說過,這塘子廢了。有些東西,沒了就是沒了,強求不來?!?/p>
那天之后,A沒再去清淤。他把鐵鍬和抽水機放回了雜物間,每天坐在村委會的辦公室里,對著報表發(fā)呆。村支書來問過幾次清淤的進度,他都含糊地應付過去了。
C還是每天來,只是不再畫畫了,只是坐在塘埂上,看著那半截斷了的荷莖,一看就是一下午。
“要不,我們再種一株吧?”這天,C忽然開口對A說,“我從家里帶蓮子來,我們重新種?!?/p>
A搖搖頭:“沒用的。這塘里的淤泥太深,就算種了,也未必能活。”
“可你以前說過,要讓這塘開滿荷花的?!盋看著他,眼睛里帶著點委屈。
“那是我瞎說的?!盇別過頭,不敢看她的眼睛,“有些事,不是想做就能做成的?!?/p>
C沒再說什么,只是默默地收拾好畫夾,站起身,慢慢往村里走。她的背影在夕陽下拉得很長,像根被拉長的線,輕輕一扯就會斷。
A看著她的背影,心里像被什么東西堵著,難受得很。他走到塘埂邊,撿起那個發(fā)烏的花苞,用力扔進了塘里?;ò斑恕钡匾宦暵溥M水里,濺起一圈小小的漣漪,然后就沉了下去,再也看不見了。
也許王伯說得對,有些東西,沒了就是沒了。就像這株沒開成的荷花,就像外婆窗臺上蔫掉的花,就像他心里那點剛剛冒頭的希望。
這天晚上,A做了個夢。夢見外婆家的小池塘,滿塘的荷花都開了,白嫩嫩的,像堆雪。外婆坐在塘邊,笑著對他說:“傻孩子,花謝了,明年還會開的。”
他想伸手去摘一朵,可剛一碰到花瓣,荷花就謝了,一片片地往下掉,最后只剩下光禿禿的莖稈,立在水里,像一根根沉默的針。
入秋的時候,C走了。
她走的那天,A正在幫村里的張大爺修屋頂。聽見王伯喊他,說C在村委會門口等他,他手里的瓦刀差點掉下來。
他從屋頂上爬下來,拍了拍身上的灰,往村委會跑。遠遠地看見C站在門口,背著個大大的畫板包,手里拎著個紙箱子。
“我要回學校了?!盋看見他,笑了笑,只是那笑容里,沒了以前的光亮。
“嗯。”A點點頭,不知道該說什么。
“這個給你。”C把紙箱子遞給他,“我畫的一些畫,留著也沒用,送給你吧?!?/p>
A接過箱子,挺沉的。他想請她去村里的飯館吃頓飯,算是送別,可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那我走了?!盋轉(zhuǎn)過身,往村口的方向走。
“C?!盇忽然喊了一聲。
C回過頭,看著他。
“對不起?!盇低聲說。
C愣了一下,然后笑了,眼眶有點紅:“沒什么對不起的。其實我知道,你已經(jīng)很努力了?!彼D了頓,又說,“那個荷塘,說不定明年真的能長出新的荷花呢?!?/p>
A點點頭:“嗯,說不定?!?/p>
C揮了揮手,轉(zhuǎn)身走了。村口的風吹起她的長辮,像條黑色的絲帶,慢慢消失在路的盡頭。
A抱著紙箱子,站在原地,站了很久。秋風卷著落葉,吹在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