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瓦縫里的綠
A第一次見到那株木槿時,是在五月的連陰天。
老城區(qū)的灰瓦被雨水泡得發(fā)亮,墻根的青苔順著磚縫往上爬,像片綠色的瀑布。他蹲在拆遷區(qū)邊緣的破屋前,手指摳著瓦檐下的裂縫——三枚紫紅的芽苞嵌在那里,被雨水打得微微發(fā)顫,苞尖裹著層細(xì)密的絨毛,像剛出生的鳥雛,怯生生地探著腦袋。
“這破地方還長花?”身后傳來鐵锨拖過地面的刺耳聲,混著男人的粗喘。
A回過頭,看見個穿迷彩服的男人,正把拆下來的碎磚往推車?yán)锶印D腥说难澞_沾著泥漿,褲腿上撕了道大口子,露出的小腿上結(jié)著層暗紅的痂——是前幾天拆房梁時被釘子劃的。他是拆遷隊的臨時工,B,據(jù)說老家在鄉(xiāng)下,來城里討生活,總愛蹲在廢墟上抽旱煙,煙桿上掛著個磨得發(fā)亮的銅煙鍋。
“是木槿?!盇的聲音被雨聲泡得發(fā)悶,他認(rèn)得這種花,外婆家的院墻上爬滿了,夏末開得最盛,粉紫色的花瓣像薄紗,清晨綻開,傍晚就謝,卻總在第二天冒出新的花苞,外婆說這是“無窮花”,有韌性。
B往瓦縫里啐了口帶煙絲的唾沫,唾沫順著瓦檐滴下來,砸在A的手背上:“無窮花?我看是賤命花。長在這瓦礫堆里,開了也沒人看?!?/p>
A沒接話。他輕輕碰了碰芽苞,絨毛蹭在指尖,癢絲絲的。十二歲那年,外婆在摘木槿花曬茶時摔了一跤,胯骨骨折后就再沒站起來。她躺在病床上,總念叨著院墻上的木槿:“該剪枝了,不剪枝,養(yǎng)分都被老枝搶了。”那時的外婆已經(jīng)說不出完整的話,每個字都像從喉嚨里擠出來的,可提到木槿,眼睛里總會透出點光。
外婆走的那天,A回了趟老院。推土機已經(jīng)開進了院子,院墻被推倒的地方,木槿的藤蔓被碾成了泥,只有斷墻的瓦縫里,還卡著朵半開的花,花瓣被壓得皺巴巴的,像張哭花了的臉。
接下來的半個月,A每天都往破屋跑。他在附近的花店打零工,收工后就攥著個小噴壺繞過來,往瓦縫里澆點清水。水不能多,怕積在縫里爛根,只能像喂嬰兒似的,一點點往深處滲。
B有時會坐在廢墟上抽旱煙,看著A給芽苞澆水,煙圈從他嘴里吐出來,很快被雨水打散。有次A踩在碎磚上滑倒,噴壺摔在地上裂了道縫,B沒說話,只是從推車?yán)飺炝藗€空酒瓶,用鐵釘在瓶底鑿了幾個洞,遞給他:“用這個,比你那破壺結(jié)實。”
木槿的芽苞長得慢,像在跟瓦縫較勁。新抽的枝條細(xì)得像棉線,卻硬是往瓦檐外掙,紫紅色的莖稈上長著細(xì)小的尖刺,刺尖泛著點青,像在防備著什么。A數(shù)過,到五月底,總共才長出四片新葉,葉片邊緣帶著鋸齒,背面的脈絡(luò)清晰得像老人手上的青筋。
“你天天來,是等著看花?”這天B收工早,蹲在A旁邊抽旱煙,煙桿上的銅煙鍋在雨里泛著冷光。
A往瓦縫里倒了點稀釋的營養(yǎng)液——是從花店偷偷帶出來的,老板說這能催花?!班牛馄耪f木槿花能治頭痛?!?/p>
B的煙桿頓了頓:“我婆娘以前也愛種這花?!彼穆曇舻土诵衽卤伙L(fēng)吹走,“她在院里種了一墻,說開花時能擋擋西曬。后來她得了肺癌,化療掉光了頭發(fā),就總坐在花墻下梳頭,說花瓣落在頭發(fā)上,像插了花。”
連陰天的風(fēng)帶著潮氣,吹得人骨頭縫里都發(fā)冷。B的煙鍋里掉出點火星,落在他的褲腿上,他渾然不覺:“走的時候是夏末,正是木槿開得最旺的時候,她攥著朵剛摘的花,說‘明年花開,記得給我留枝新的’。”
A的喉結(jié)動了動,沒說話。他想起外婆的病房窗臺上,那盆始終沒開花的木槿——外婆走后,他去收拾東西,發(fā)現(xiàn)花盆底下壓著張字條,是外婆歪歪扭扭的字:“花謝了有新蕾,人走了有念想?!?/p>
“這木槿的新葉,”A指著瓦縫里剛冒的芽,“比外婆種的壯?!?/p>
B沒接話,只是從煙袋里掏出點煙絲,重新填上,用火柴點燃?;鸸庠谟昀锪亮艘幌?,映出他眼角的皺紋,像被刀刻過。他忽然站起身,往推車?yán)镅b了塊平整的木板,搭在破屋的瓦檐下,剛好能遮住飄過來的雨水。
“別讓雨把花苞打爛了?!彼V弊诱f,像在跟誰賭氣。
第二天清晨,A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木板上用粉筆寫了個歪歪扭扭的“留”字,粉筆末被雨水沖得暈開,像朵模糊的云。
瓦縫里的木槿,新抽的枝條已經(jīng)綻開了第一片完整的葉,心形的葉片卷著邊,像只攥緊的小拳頭。A蹲下來,用B給的酒瓶往根須附近倒水,水珠落在葉面上,順著鋸齒滾下來,滴在木板上,發(fā)出嗒嗒的響。
他忽然覺得,這株從瓦縫里掙出來的木槿,像極了那些在生活里跌跌撞撞的人——看著柔弱,卻總在看不見的地方,悄悄攢著勁,等著某個晴天,能把花瓣鋪在陽光下。
第二章 推土機的履帶
六月中旬,連陰天終于結(jié)束了。毒辣的太陽把瓦礫堆的積水曬得冒白煙,瓦縫里的木槿卻像瘋了似的長,枝條躥到了半尺長,葉片層層疊疊,綠得能滴出油來,最頂端的芽苞已經(jīng)鼓得像顆小桃子,紫紅的外皮上隱約能看見花瓣的紋路,像藏在綠叢里的秘密。
A每天都來數(shù)花苞的數(shù)量,用手機拍下來存在相冊里,從三個到五個,再到七個,紫紅的芽苞在陽光下泛著光澤,像一顆顆被打磨過的寶石。
B也來得勤了。他不再把碎磚往破屋這邊堆,有時會蹲在木板旁,用粗糙的手指撥掉纏在枝條上的蛛網(wǎng),嘴里念叨著:“這枝長得歪,得往這邊引引。”他從工地上撿了段細(xì)鐵絲,小心翼翼地把歪了的枝條固定在瓦檐上,動作輕得像在抱嬰兒。
“隊長說,這禮拜就得拆這破屋?!边@天B的聲音帶著點慌,他剛從工頭那里回來,手里捏著張皺巴巴的工票,上面的墨跡被汗水暈開了大半。
A給花苞噴水的手頓了頓。最大的那個花苞已經(jīng)裂開道縫,露出里面粉紫色的花瓣,像姑娘害羞時掀起的裙角?!澳茉俚葞滋靻??”他問,聲音里帶著連自己都覺得可笑的祈求。
B把工票揉成一團,扔進廢墟的積水里:“等?推土機可不等你這破花?!彼难廴τ悬c紅,“我婆娘那盆木槿,也是沒等我回去看花,就……就枯了。”
后面的話沒說出來,被他硬生生咽了回去,喉嚨動了動,像吞了塊燒紅的鐵。
接下來的幾天,空氣里彌漫著離別的氣息。拆遷隊的大卡車來來往往,廢墟上的碎磚越來越多,瓦縫里的木槿被粉塵蒙得發(fā)灰,卻還是執(zhí)拗地往高處長,新的花苞又冒出來兩個,像在跟時間賽跑。
最大的那個花苞長得更快了,粉紫色的花瓣已經(jīng)頂?shù)猛馄の⑽堥_,像個迫不及待要露面的小姑娘。A查了資料,說木槿的花期雖短,卻能從夏開到秋,只要熬過這幾天,就能看見第一朵花。
他甚至開始想象花開的樣子——像外婆院墻上的那些,粉紫色的花瓣薄如蟬翼,花心帶著點嫩黃,清晨的露水掛在上面,像撒了把碎鉆,風(fēng)一吹就輕輕顫動,像在跟人打招呼。
拆屋的前一天傍晚,A特意提前收工,買了包最好的花肥,想讓花苞長得再快點。他走到破屋前,卻看見B蹲在那里,背對著他,肩膀一抽一抽的。
瓦縫里的木槿,最粗的那根枝條被硬生生扯斷了。斷口處滲出黏糊糊的汁液,像在流血,最大的那個花苞掉在碎磚堆里,被踩得扁扁的,粉紫色的花瓣碎在泥水里,像塊被揉爛的絲綢。
“是……是工頭的兒子,”B的聲音哽咽著,手里攥著半截斷枝,指縫里全是綠褐色的汁液,“他說這破花擋路,就……就給拽了。”
A蹲下去,撿起那個泡在水里的花苞?;ò暌呀?jīng)軟了,像塊濕抹布,卻還能聞到點淡淡的香,甜得發(fā)苦。他想起外婆的病房窗臺上,那盆始終沒開花的木槿——外婆走后,他去收拾東西,發(fā)現(xiàn)花盆里的土被翻得很松,像是有人天天在盼著它發(fā)芽。
“它還能活嗎?”B的聲音帶著最后的希望,像抓住根救命稻草。
A摸著斷枝上殘留的絨毛,那里還帶著點溫度,是被太陽曬過的暖。他把斷枝插進瓦縫里,盡量讓斷口靠近根部的土:“木槿的韌性強,說不定……能再抽新芽。”
這話說得連他自己都不信。他知道,被扯斷主枝的藤,就像被抽走了骨頭,怎么也站不起來了。
B沒說話,只是蹲在那里,把散落的花瓣一片一片撿起來,放進那個裝煙絲的小布袋里?;ò晟系慕q毛劃破了他的手指,血珠滴在花瓣上,紅得像顆小小的心。
拆屋的推土機是第二天清晨來的。巨大的轟鳴聲震得地面都在抖,A站在警戒線外,看著破屋的瓦檐被履帶碾過,揚起的灰塵遮天蔽日。B站在他旁邊,手里緊緊攥著那個裝花瓣的布袋,指節(jié)白得像紙。
“沒了……”他喃喃地說,像在說那株木槿,又像在說別的。
推土機碾過瓦檐的瞬間,A看見那株被折斷的木槿,連同那塊寫著“留”字的木板,一起被碾進了泥里,連點綠都沒剩下。
灰塵嗆得人睜不開眼,A卻死死地盯著那個方向,直到什么都看不見。他忽然想起外婆說過的話:“花謝了有新蕾,人走了有念想?!笨捎行〇|西,連等新蕾的機會都沒有。
第三章 磚縫里的蕾
秋天的時候,A換了家花店,離原來的拆遷區(qū)很遠。
他租了間帶小院的平房,院子的墻角有處裂縫,他從廢墟里撿的那半截木槿斷枝就插在那里,斷口處已經(jīng)發(fā)黑,卻被他用塑料布裹著,像裹了層繃帶。每天早上,他都會往裂縫里澆點水,像在照顧一個重傷的病人。
B也換了活計,在附近的工地當(dāng)保安,穿著不合身的制服,看起來有點滑稽。他偶爾會來找A,手里總拎著個塑料袋,有時是幾個剛摘的野果,有時是一把新鮮的艾草,說是能驅(qū)蟲。
“那木槿……”有次B蹲在墻角,看著那截斷枝,煙桿在地上敲出火星,“我婆娘說過,木槿的根扎得深,就算藤斷了,根還在土里喘氣。”
A往裂縫里澆了點水,水珠順著斷枝往下流,在地上積了個小小的水洼:“我知道?!?/p>
十月的一天,A下班回來,發(fā)現(xiàn)塑料布底下冒出個紫紅的芽苞,像顆小小的子彈,頂著層細(xì)密的絨毛,從斷枝旁邊的磚縫里鉆出來。他愣了很久,突然蹲在地上,眼淚大顆大顆地砸在磚縫里,濺起細(xì)小的泥點。
他給B打了電話,聲音抖得厲害:“它……它長新芽了。”
電話那頭沉默了很久,久到A以為線斷了,才聽見B的聲音,帶著濃濃的鼻音:“我說啥來著,這花賤命,餓不死?!?/p>
新芽長得很快,像被施了魔法。沒過多久就舒展開葉片,心形的,邊緣帶著鋸齒,背面的脈絡(luò)在陽光下亮晶晶的。A給它換了個大點的花盆,搬到院子中央,那里能曬到整天的太陽。
春節(jié)前,B來看過一次。他穿了件洗得發(fā)白的新棉襖,是工地發(fā)的福利,頭發(fā)梳得整整齊齊,手里拎著個布包,里面是他從老家?guī)淼募t薯干。
“長得真好?!彼驹诨ㄅ柽?,看著那株木槿,枝條已經(jīng)長到了半米高,葉片綠得發(fā)亮,新抽的莖稈上,冒出了三個紫紅的芽苞,像三顆小小的瑪瑙。
“快開花了。”A給他倒了杯熱水,水汽模糊了鏡片。
B搖搖頭:“不用急著開花,先長根?!彼氖种篙p輕碰了碰葉片,像怕碰碎了,“我婆娘以前總說,根扎得深,才能經(jīng)得住風(fēng)?!?/p>
那天下午,陽光很好,透過院墻上的絲瓜藤,在木槿的葉片上投下細(xì)碎的光斑。B坐在小馬扎上,絮絮叨叨地說他老家的事:誰家的木槿開得最旺,誰家的用木槿葉洗頭,頭發(fā)黑得發(fā)亮,說得很慢,卻很仔細(xì)。A坐在旁邊聽著,覺得心里暖暖的,像揣了個小太陽。
開春后,木槿的芽苞終于綻開了。第一朵花在清晨開放,粉紫色的花瓣舒展著,像只展翅的蝴蝶,花心的嫩黃在陽光下閃著光。A剛想叫B來看,卻發(fā)現(xiàn)花盆邊放著個小小的布袋,里面裝著些曬干的木槿花,旁邊壓著張字條,是B歪歪扭扭的字:“我回老家了,這花你替我看著,等開得旺了,分我半枝?!?/p>
A把曬干的木槿花收進罐子里,放在窗臺邊。風(fēng)從院子里吹進來,帶著新開花朵的甜香,他忽然明白,有些生命從來不是為了短暫的綻放,而是為了在絕境里留下點什么——像瓦縫里的芽苞,像磚縫里的新蕾,像那些藏在花瓣背后的念想,總能在某個不經(jīng)意的瞬間,開出點粉紫,告訴我們:只要根還在,希望就還在。
后來,那株木槿開得越來越旺,枝條爬滿了院墻,從夏末開到深秋,每天都有新的花苞冒出來,像無數(shù)個小小的希望。A在每年花開最盛的時候,都會剪幾枝下來,寄往B的老家,包裹里總夾著張字條:“花又開了,根扎得很穩(wěn)?!?/p>
他知道,這株木槿的花,會謝了開,開了謝,一年又一年。而那些藏在花瓣背后的故事,也會像這永不間斷的花期,永遠留在時光里,帶著點淡淡的香,提醒著他:活著,本身就是一場生生不息的綻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