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課堂上的風波與課后那場充滿委屈和誤解的沖突,如同投入愛麗絲心湖的兩顆石子。第一顆(科特三人的質(zhì)問)激起的漣漪似乎已被撫平,愛麗絲還是不太相信科特哥哥他們會為了瑟安會欺負自己。但第二顆(芙蘭的指責)所帶來的波瀾,卻讓湖面不再如往日那般絕對平靜。
雖然愛麗絲本質(zhì)上并非記仇的性格,那份被最親近的哥哥們誤解和指責的委屈感,卻也真實地在她純凈的心底留下了一道淺淺的印痕。連帶地,對于那個引起這一切的源頭——平民少女瑟安,愛麗絲也產(chǎn)生了一絲極其細微的、連她自己都未必清晰察覺的復雜情緒。
并非討厭。
更像是一種……困惑和不理解。
為什么科特哥哥他們會為了她那樣對自己說話?
為什么芙蘭姐姐會說她“瞧不上”自己?
昨天那個問題,真的那么難嗎?難到讓她覺得自己是在故意刁難?
這些念頭如同纖細的絲線,若有若無地纏繞著愛麗絲。于是,在這一天的課程結(jié)束后,愛麗絲決定主動去找瑟安談一談。在她簡單的思維里,或許直接溝通就能解開這些小小的“誤會”。
她在學院中庭那條栽滿紫藤花的長廊下找到了瑟安。彼時,瑟安正獨自一人坐在長椅上,低著頭,似乎還在為昨日課堂上的窘迫而感到沮喪和不安。溫暖的陽光透過層疊的花葉,在她亞麻色的發(fā)絲上跳躍。
“瑟安同學?!睈埯惤z走上前,聲音依舊是她特有的軟糯和平靜。
瑟安像是受驚的小鹿般猛地抬起頭,看到來人是愛麗絲教授時,臉上瞬間掠過一絲慌亂和緊張,她急忙站起身,手足無措。
“愛、愛麗絲教授!您好!”她下意識地想要行禮,動作卻因為緊張而顯得有些笨拙。
愛麗絲看著她,碧藍的眼眸中帶著純粹的好奇。她想了想,決定從最簡單的問題開始:“瑟安同學,關(guān)于昨天課上那個問題,你是完全沒有思路嗎?還是有哪里不理解?”
她問得十分認真,是真的想知道答案,以便判斷是否需要為瑟安單獨補一下前置知識。
然而,這個問題聽在瑟安耳中,卻無異于又一次的“拷問”。她原本就因昨日的難堪而對愛麗絲生出幾分畏懼,此刻面對教授親自前來“問罪”,更是緊張得大腦一片空白,臉頰迅速漲紅。
“非、非常抱歉!愛麗絲教授!”瑟安深深地低下頭,聲音因為急切和慌亂而微微發(fā)顫,她急于表達自己的歉意和并非故意不回答的態(tài)度,結(jié)果在極度緊張之下,那張剛剛接受貴族禮儀培訓不久、對復雜敬語體系尚且半生不熟的嘴,徹底打了結(jié)。
她本該使用對未婚女性貴族最高規(guī)格的尊稱敬語,卻在慌亂之中,舌頭一拐,竟將某個音節(jié)錯誤的變格說了出來——那是一個發(fā)音相似,卻專門用于稱呼地位崇高的已婚婦女的敬語變格!
這個錯誤在貴族社交圈中,堪稱極度失禮。對于一位未婚的千金小姐,尤其是愛麗絲這樣地位尊貴的公爵千金兼宮廷首席魔導師而言,這幾乎等同于一種隱晦的侮辱——仿佛在暗示對方已非少女,私生活混亂之類的。
空氣仿佛凝固了一瞬。
愛麗絲明顯地愣了一下。她眨了眨眼睛,幾乎懷疑自己聽錯了。那雙清澈的碧藍色眼眸里第一次浮現(xiàn)出明確的驚愕和……一絲不敢置信。
她并沒有立刻發(fā)作,而是微微偏過頭,看向如同影子般靜立在自己身側(cè)后方一步距離的莉莉薇,用一種帶著求證語氣的、天真而困惑的聲調(diào)輕聲問道:“莉莉薇,剛才瑟安同學……稱呼我什么?”
莉莉薇立刻上前半步,面無表情,聲音清晰、平穩(wěn)、毫無波瀾地如實復述:“大小姐,瑟安小姐方才使用了適用于已婚貴婦的‘奧様’來尊稱您。這是不符合您身份的錯誤敬語。”
女仆的聲音不高,卻像是一把冰冷的刻刀,精準地將瑟安的錯誤剖開,呈現(xiàn)在陽光之下。
“轟——!”
一瞬間,愛麗絲感覺一股孩子氣的、純粹的怒火猛地竄上了頭頂!
昨天芙蘭姐姐的話語,科特哥哥他們的指責,還有眼前這個確鑿無疑的、極其失禮的敬語錯誤,所有這些碎片瞬間在她的腦海里拼湊成了一個“事實”!
她原本只是有些困惑和不理解,但現(xiàn)在,這個錯誤仿佛成了一個確鑿的“證據(jù)”!
愛麗絲精致的小臉立刻氣鼓鼓地漲紅了,碧藍的眼眸因為憤怒而顯得更加明亮,卻也更像是一個被搶走了心愛玩具、感到被冒犯的孩子。她伸出一根纖細的手指,指著已經(jīng)完全嚇呆、臉色慘白的瑟安,聲音因為生氣而拔高,卻依舊帶著一絲奶音:
“你!你果然!昨天芙蘭姐姐說的沒錯!你真的是瞧不起我!竟然用這種稱呼來侮辱我!”
巨大的委屈和被冒犯感淹沒了她。在她非黑即白的世界觀里,這種“錯誤”絕非偶然,必然是對方內(nèi)心不尊重的外在體現(xiàn)!
“莉莉薇!”愛麗絲氣得跺了一下腳,對女仆下令,“教訓她!讓她知道對??颂丶业那Ы稹m廷首席魔導師該使用怎樣的禮節(jié)!”
“是,大小姐?!崩蚶蜣焙敛华q豫地躬身領(lǐng)命。
她的眼神瞬間變得冰冷而銳利,周身散發(fā)出一種無形卻令人窒息的壓力。她向前邁出一步,目光鎖定了嚇得渾身發(fā)抖、幾乎要癱軟下去的瑟安。對于莉莉薇而言,大小姐的命令是絕對的。無論對方是誰,無論原因如何,只要大小姐下令,她就會執(zhí)行。至于“教訓”的程度,她自有分寸,但足以讓這個無禮的平民留下終身難忘的記憶。
瑟安驚恐地看著一步步逼近的、散發(fā)著恐怖氣息的女仆,大腦一片空白,連道歉和解釋的話都說不出來,眼淚瞬間涌了出來。
就在莉莉薇即將出手的剎那——
“住手!”
一個急切的聲音響起。阿爾伯特·馮·??颂乜觳綇拈L廊的另一端沖了過來,及時擋在了瑟安和莉莉薇之間。他顯然看到了剛才的一幕,臉上帶著焦急和理解。
“愛麗絲!等一下!”阿爾伯特推了推有些滑落的眼鏡,語氣急促地對妹妹解釋道,“這是個誤會!瑟安小姐她之前是平民,學院的敬語課程她才剛學不久!她絕對不是故意的!她只是太緊張說錯了!這在對禮儀不熟悉的新生中是很常見的錯誤!”
他試圖用邏輯和事實平息妹妹的怒火。
莉莉薇的動作停了下來,但冰冷的目光依舊越過阿爾伯特,鎖定在瑟安身上。她微微側(cè)頭,對著阿爾伯特,聲音平穩(wěn)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堅決:“阿爾伯特少爺,請您讓開。我正在執(zhí)行大小姐的命令?!?/p>
她的態(tài)度明確:除非大小姐收回成命,否則即便擋在面前的是自己所屬公爵家的大少爺,她也不會停止執(zhí)行命令。
阿爾伯特一陣頭疼,他知道自己這個妹妹調(diào)教出來的女仆是何等的死腦筋和強大。他只好繼續(xù)對愛麗絲說:“愛麗絲,你冷靜點想想!瑟安小姐有什么理由要故意侮辱你?這對她沒有任何好處!這真的只是個無心之失!是因為你突然來找她,她太緊張了才……”
然而,阿爾伯特這番合情合理的解釋,此刻在正在氣頭上的愛麗絲聽來,卻更像是又一次的“偏袒”。
為什么每次都是這樣?
為什么每次這個瑟安出了什么問題,哥哥們總是第一時間跑來為她解釋,為她開脫?
而自己,卻要受到指責?
自己,不再是他們呵護的可愛妹妹了嗎?被他們討厭了嗎?
為什么呢?是因為瑟安嗎?
就在愛麗絲的怒火因為阿爾伯特的“偏袒”而更盛,莉莉薇即將再次動作之時——
“阿爾伯特大人,您這話說的,可就有些偏心了哦?!?/p>
一個柔婉卻帶著一絲銳利的聲音插了進來。
芙蘭·馮·里德不知何時也出現(xiàn)在了長廊入口,她優(yōu)雅地邁著步子走來,臉上帶著恰到好處的擔憂和不贊同。她先是看了一眼氣得臉鼓鼓的愛麗絲,眼中閃過一絲計謀得逞的快意,隨即目光轉(zhuǎn)向阿爾伯特和嚇得瑟瑟發(fā)抖的瑟安。
“緊張和剛學習,確實可以作為理由。”芙蘭微微揚起下巴,語氣變得有些意味深長,“但是,阿爾伯特大人,您似乎忽略了一個最重要的榜樣呢。”
她伸出手,優(yōu)雅地指向了依舊保持著手勢、面無表情的莉莉薇。
“莉莉薇小姐,不也是平民出身嗎?”
芙蘭的聲音清晰而具有穿透力,每一個字都像精心計算過一樣,敲打在在場每一個人的心上。
“可是,請看莉莉薇小姐?!避教m的臉上露出了“真誠”的贊嘆表情,“她的禮儀是何等的完美無缺?她對愛麗絲妹妹的服侍是何等的周到細致?她的言行舉止,甚至比許多貴族都要規(guī)范、得體!她可曾因為自己是平民,就怠慢了禮節(jié),用錯了敬語?”
她頓了頓,目光掃過臉色蒼白的瑟安,語氣漸漸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冷意:
“所以說,出身平民,從來都不是失禮的借口。關(guān)鍵在于,內(nèi)心是否懷有真正的‘敬意’和‘尊重’。是否愿意像莉莉薇小姐這樣,付出努力去學習、去恪守規(guī)矩?!?/p>
芙蘭最終將目光投回愛麗絲,語氣變得無比“真誠”和“心疼”:“愛麗絲妹妹,你現(xiàn)在明白了嗎?有些人啊,不是‘不會’,而是‘不愿’?;蛘咴谒齼?nèi)心深處,或許覺得并不需要對你保持那么高的敬意呢?畢竟,你對她那么‘寬容’,上次那么簡單的問題她沒回答,你也沒計較,不是嗎?”
這一番話,堪稱殺人誅心!
芙蘭巧妙地將莉莉薇這個“平民模范”立了起來,徹底堵死了阿爾伯特“平民不懂”的解釋。同時,她再次將瑟安的無心之失,扭曲成了“內(nèi)心缺乏敬意”的故意行為,并且隱晦地暗示愛麗絲之前的“寬容”反而被當成了軟弱可欺。
阿爾伯特張了張嘴,卻發(fā)現(xiàn)自己一時竟無法反駁。莉莉薇的存在,確實是一個無法忽視的、極端的反例。他雖然明知芙蘭是在偷換概念、煽風點火,但在這種情緒化的場景下,他的理性分析顯得如此蒼白無力。
而這番話,對于此刻正在氣頭上、思維簡單直接的愛麗絲而言,卻如同醍醐灌頂!
對?。?/p>
莉莉薇也是平民!
莉莉薇用了不到兩個月就變成禮儀規(guī)范,不會給我丟臉的優(yōu)秀女仆了。
而且除了最開始的兩個月,莉莉薇從來不會犯這種錯誤!莉莉薇永遠都是那么完美,那么尊重自己!
為什么瑟安就會犯?
現(xiàn)在開學都快三個月了,怎么可能還學不會?
難道真的像芙蘭姐姐說的那樣,是因為她心里其實并不尊重自己?覺得沒必要對自己用正確的敬語?
芙蘭姐姐一次又一次的提醒,科特哥哥他們一次又一次的偏袒,還有眼前這個鐵一般的事實(錯誤的敬語和莉莉薇這個完美范例)……
所有線索似乎都串聯(lián)起來了,指向了那個芙蘭一直在灌輸?shù)慕Y(jié)論。
愛麗絲眼中的怒火漸漸被一種更深層次的失望和“恍然大悟”所取代。她看向瑟安的眼神,不再是單純的氣憤,而是多了一絲被欺騙和被輕視的受傷。雖然愛麗絲忽視了莉莉薇當年學習禮儀是完全脫產(chǎn),高貴的公爵千金一對一教學,而瑟安一邊勤工儉學,一邊學習學院課程,課余時間才能精進禮儀的事實。
她再看向一臉“我早就知道會這樣”、“我只是心疼你”表情的芙蘭,相比之下,芙蘭姐姐雖然昨天說話難聽,但今天不僅道了歉,還一直在幫自己說話,提醒自己……
誰更可信,答案似乎不言而喻。
愛麗絲深吸了一口氣,雖然臉上的怒氣未消,但似乎更加相信了芙蘭的解釋。她沒有再立刻下令讓莉莉薇動手,但看向瑟安的目光,已經(jīng)徹底冷了下來。
長廊下,陽光依舊明媚,紫藤花香依舊馥郁,但氣氛卻降到了冰點。
瑟安在無聲地流淚,充滿了無助和恐懼。
阿爾伯特眉頭緊鎖,陷入了邏輯與情感的困境。
芙蘭的嘴角,則在她優(yōu)雅的儀態(tài)下,勾起了一抹幾乎無法察覺的、勝利的微笑。
誤解的雪球,在有心人的推動下,正在越滾越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