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三月的皇家圍場,草木葳蕤,飛絮如雪。陽光透過層層疊疊的嫩葉,在林間空地上灑下斑駁晃動的金光??諝庵袕浡嗤痢⑶嗖莺鸵盎ɑ旌系那逍職庀?,遠處隱約傳來號角聲、馬蹄聲以及人群的喧嘩,更反襯出這片刻意尋得的僻靜之地的幽深。
承磊,鎮(zhèn)國公世子,此刻正毫無形象地靠在一棵巨大的銀杏樹下,嘴里叼著一根草莖,百無聊賴地瞇眼望著頭頂?shù)娜~隙天空。他身上那套價值不菲的月白色騎射服沾染了些許草屑和塵土,腰間象征身份的蟠龍玉佩也被他隨手塞進了懷里,免得晃動起來礙事。
“唉,年年都是這一套,射些圈養(yǎng)的麋鹿獐子,有什么趣味?還不如我那匹新得的‘逐電’在馬場上撒歡兒跑兩圈來得痛快?!彼吐暪緡佒±实哪樕蠈憹M了“不情愿”三個字。那雙本應挽弓搭箭、骨節(jié)分明的手,此刻正漫無目的地撥弄著身邊的青草。
為了躲避那場在他看來虛偽又無聊的春獵大典,他可是費了不少心思。先是借口勘察獵場路徑,溜出了大隊人馬,接著便七拐八繞,專挑人跡罕至的小路,終于找到了這片理想的“避難所”。什么君王威儀、什么世家禮儀、什么同儕攀比,此刻都被他拋到了腦后。他只求圖個清靜,最好能在這里待到狩獵結(jié)束,回去隨便編個“馬失前蹄”、“不慎迷路”的借口搪塞過去便是。
他翻了個身,側(cè)臥在柔軟的草甸上,從懷中摸出一本巴掌大小、頁面泛黃的《山川異獸譜》,就著林間微光翻閱起來。書頁上那些奇詭的線條勾勒出的異獸,遠比圍場里那些被驅(qū)趕得驚慌失措的獵物更能吸引他。尤其是那些關(guān)于西域天馬、雪山靈狐的記載,總能勾起他無限的遐思。
“要是能親眼見見這等靈物,才不枉此生啊……”他喃喃自語,思緒早已飛到了九霄云外。
然而,這片寧靜并未持續(xù)太久。一陣極輕微的、不同于風聲鳥鳴的潺潺水聲,伴隨著若有若無的墨香,乘著微風飄入了他的感官。承磊的眉頭微微蹙起,心生好奇。這皇家獵場深處,怎會有此等雅致的聲音和氣息?莫非還有同他一樣,不耐狩獵喧囂的雅士在此躲清靜?
他合上書冊,悄然起身,循著水聲和墨香的方向,像一頭靈巧的豹子,無聲無息地穿過灌木叢。
撥開最后一叢茂密的忍冬藤蔓,眼前的景象讓他微微一怔。
一條清澈見底的小溪蜿蜒流過,溪水撞擊卵石,發(fā)出悅耳的淙淙聲。溪畔一塊平坦的巨巖上,一位身著淺碧色衣裙的少女正背對著他,全神貫注于面前的畫架。她身姿挺拔,如初夏新荷,一頭青絲僅用一支簡單的玉簪綰住,幾縷碎發(fā)垂在頸邊,隨風輕拂。陽光灑在她身上,仿佛為她鍍上了一層柔和的光暈。
微風送來的,正是她硯臺里磨開的淡淡松煙墨香。
承磊下意識地放輕了呼吸,心中那點被打擾的不快瞬間被好奇取代。他悄悄挪動腳步,想看清她在畫什么。從側(cè)面望去,只見畫紙上已勾勒出遠山的輪廓和溪流的走向,筆法簡潔卻極具神韻。她正執(zhí)筆蘸墨,準備點染近處的溪石與水紋,神態(tài)專注而安寧,仿佛周遭的一切都與她無關(guān)。
承磊心中暗贊:“好靈秀的姑娘,好俊的筆法!這荒山野嶺,竟有如此人物?”
他本是跳脫不羈的性子,見獵心喜,頑皮心起。如此雅致的畫面,若不添點“生氣”,豈不辜負了這春光?他眼珠一轉(zhuǎn),嘴角勾起一抹惡作劇的笑意。他退回林中,找到正在不遠處悠閑啃食青草的坐騎“追風”——一匹通體雪白、神駿非凡的突厥馬。他拍了拍追風的脖頸,翻身上馬,一抖韁繩。
“追風,好伙計,咱們?nèi)ソo那位作畫的仙子,添點‘波瀾壯闊’的景致!”
說罷,他輕叱一聲,雙腿一夾馬腹。追風與他心意相通,立刻如同一道白色閃電,從林間沖出,徑直朝著小溪奔去!
馬蹄踏破溪邊寧靜,濺起無數(shù)晶瑩的水花,在陽光下折射出七彩光芒。這突如其來的動靜,不僅打破了山間的靜謐,更是精準無比地撲向了巖石方向。
那作畫的少女顯然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驚住了。她下意識地驚呼一聲,想要護住畫架,卻已來不及。冰涼的水珠劈頭蓋臉地濺了她一身,淺碧色的衣裙頓時暈開深色的水漬。更糟糕的是,幾滴渾濁的溪水不偏不倚地落在了畫紙未干的墨跡上,迅速氤氳開來,將她精心描繪了許久的山水圖毀去大半。
承磊勒住馬,看著眼前少女的狼狽模樣,以及那張被毀掉的畫,非但沒有歉意,反而覺得有趣,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哈哈哈!這位姑娘,對不住對不??!在下騎馬不慎,驚擾了姑娘作畫,實在是罪過!不過嘛……”他促狹地眨了眨眼,“這畫添了這幾分水汽,豈不是更顯山水靈動了?”
他本以為自己這番“歪理”能逗得對方又氣又笑,甚至可能像京城里那些慣會嬌嗔的貴女一樣,嗔怪幾句也就罷了。畢竟,以他鎮(zhèn)國公世子的身份和這副俊朗皮囊,尋常女子即便受了委屈,也多半會忍讓三分。
然而,他低估了眼前這位姑娘。
只見那少女緩緩抬起頭來。水珠順著她光潔的額頭、挺翹的鼻尖滑落,長長的睫毛上也掛著細小的水珠,宛如晨露中的青草。但她的眼神,卻并非承磊預想中的驚慌或羞惱,而是清澈見底,帶著一種被冒犯后的凜然怒意,冷冷地看向馬背上嬉皮笑臉的不速之客。
她的容貌并非傾國傾城的明艷,而是如山水畫般清雅耐看,眉宇間自有一股書卷清氣和不輸男兒的英氣。此刻,這英氣化為了薄怒,讓她平添了幾分生動逼人的光彩。
“不慎?”她開口,聲音如溪水擊石,清脆卻帶著寒意,“我觀閣下縱馬之姿,嫻熟自如,分明是刻意為之?!?/p>
承磊被她說中心事,臉上閃過一絲尷尬,但旋即又被更大的興趣取代。這姑娘,有意思!
他正想再逗弄幾句,卻見那少女目光掃過他雖沾塵土但用料考究的騎射服,以及他腰間若隱若現(xiàn)、絕非尋常人家能有的玉佩,眼神微動,似乎已猜到他身份不凡。但她眼中的怒意并未因此消減,反而更添了幾分鄙夷——那是對倚仗身份、橫行無忌行為的鄙夷。
她沒有再多言,甚至沒有理會自己濕透的衣裙,而是做了一件讓承磊萬萬沒想到的事。
她猛地伸手,抓起了巖石上那塊沉甸甸的、剛才還在磨墨的端硯。那硯臺質(zhì)地細膩,色如紫云,一看便知不是凡品,此刻邊緣還沾著未干的墨汁。
下一秒,在承磊驚愕的目光中,她手臂一揮,那塊硯臺帶著風聲,精準無比地朝著他的面門飛了過來!
“哎喲!”
承磊畢竟身手敏捷,倉促間猛地一偏頭。硯臺擦著他的額角飛過,“噗通”一聲落入了身后的溪水中,濺起更大的水花。雖然未被砸個正著,但額角處卻傳來一陣火辣辣的疼痛,想必是被硯臺的邊角劃破了皮。幾滴冰涼的墨汁也濺到了他的臉上,留下烏黑的斑點。
他捂住額角,又驚又怒地看向那少女。
那少女一擊之后,并未退縮,反而挺直了脊背,毫不畏懼地迎上他的目光,冷冷道:“這一硯,是還閣下縱馬毀畫之‘禮’。閣下若是覺得不夠,盡可下來理論!”
陽光透過樹梢,照在她濕漉漉卻倔強無比的臉上,也照在承磊驚愕交加、額角滲血的臉上。溪水潺潺,墨香未散,一場始于惡作劇的相遇,以一種誰也沒料到的方式,拉開了序幕。
承磊看著那雙清澈而倔強的眼睛,額角的疼痛似乎也不那么重要了。他心中只有一個念頭:
這姑娘,可真是一點都不好玩。
不,是太他娘的有意思了!
漣漪,正在緩緩蕩開。而命運的齒輪,也在這一硯之下,悄然開始了轉(zhuǎn)動。那枚被他塞進懷里的、象征著身份與命運的蟠龍玉佩,似乎也微微發(fā)燙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