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宏盛堂，林俊輝。好久不見?！?/p>

男人的聲音清晰而沉穩(wěn)，像一顆石子投入陳醒心紛亂的思緒之湖，暫時驅(qū)散了那些關(guān)于傳統(tǒng)、商業(yè)化、父親固執(zhí)的沉重思緒。她轉(zhuǎn)過身，真正看清了逆光中站著的這個人。

林俊輝。名字有點印象，但面容已十分模糊。記憶里，他似乎是宏盛堂那個總是跟在老師傅身后、沉默寡言的小師兄，比她大幾歲，遠(yuǎn)沒有如今這份從容。眼前的他，身姿挺拔，簡單的白色T恤和休閑褲也難掩一股干練的氣質(zhì)，嘴角那抹笑意恰到好處，既不顯得過分熱絡(luò)，又化解了久別重逢的尷尬。

“林師兄？”陳醒心試探性地叫了一聲，臉上擠出一個社交場合慣用的、略帶疏離的笑容，“好久不見，真巧。”

“不巧，”林俊輝笑著搖搖頭，揚(yáng)了揚(yáng)手中那卷圖紙，“我來這邊測量點數(shù)據(jù)，為文化節(jié)的分會場做準(zhǔn)備。剛好看到個背影覺得很像你，沒想到真是?！彼抗鈷哌^陳醒心略顯疲憊卻依舊精致的側(cè)臉，語氣平和，“聽說你回來了，沒想到這么快就碰上?！?/p>

他的直接反而讓陳醒心有些不知如何接話。她和他并不熟，小時候最多算是點頭之交，兩家獅館在鎮(zhèn)上雖是齊名，但關(guān)系微妙，既有合作更多是競爭。此刻在這個時間點相遇，空氣中難免彌漫著一絲難以言喻的張力。

“變化很大，是吧？”林俊輝似乎看出了她的不自在，很自然地轉(zhuǎn)換了話題，目光也投向櫥窗里那些卡通醒獅玩偶，“我們小時候，可想不到醒獅還能變成這樣?！彼恼Z氣里聽不出是褒是貶，更像是一種平靜的陳述。

“嗯，是沒想到。”陳醒心簡短地回應(yīng)，不想過多表露自己的想法。她更關(guān)心的是河對岸那個熱鬧的舞臺。“剛才看到那邊的表演，很……熱鬧。是你們宏盛堂的？”

“是其中一個青年隊?！绷挚≥x點點頭，坦誠道，“面向游客的表演，總要有些調(diào)整，增加互動和觀賞性。老祖宗的東西不能丟，但也要想辦法讓更多人先感興趣，才能談傳承，對吧？”他這話像是解釋，又像是某種理念的闡述，目光重新落回陳醒心臉上，帶著探究的意味。

陳醒心不置可否。這套說辭，和她之前在品牌策劃公司給客戶講的“傳統(tǒng)元素現(xiàn)代化賦能”如出一轍，理論上無懈可擊。但親眼看到那種表演，再對比記憶深處德威堂肅穆而充滿力量的舞獅，她心里總有個疙瘩。

“說得容易?！彼K究沒忍住，帶著一絲在上海職場磨練出的鋒芒，輕聲反駁，“調(diào)整過了頭，怕是連魂都丟了吧？”

林俊輝聞言，并沒有生氣，反而若有所思地看著她，笑了笑：“魂在哪里，可能每個人定義不同。德威堂有德威堂的魂，我們宏盛堂也有自己的路。最重要的是，獅子得先活下來，才能談魂不魂的，不是嗎？”他這句話，像是不經(jīng)意，卻精準(zhǔn)地戳中了德威堂眼下最痛的傷疤——生存危機(jī)。

陳醒心的臉色微微變了。林俊輝立刻意識到失言，適時地止住了話題，發(fā)出邀請：“站著說話不方便。前面有家涼茶鋪，老字號了，要不要去坐坐？順便……聊聊？關(guān)于獅館，也許我能提供些不一樣的信息。”

陳醒心本想拒絕，但“不一樣的信息”這幾個字，以及內(nèi)心深處對了解對手、了解外部世界如何看待德威堂處境的好奇，讓她鬼使神差地點了頭。

涼茶鋪里彌漫著草藥苦澀的清香。兩人對坐，短暫的沉默后，林俊輝沒有再繞圈子，他拿出平板電腦，調(diào)出一些資料和圖片，開始向陳醒心介紹宏盛堂這些年的轉(zhuǎn)型之路。如何與旅游公司合作，如何開發(fā)醒獅主題的文創(chuàng)產(chǎn)品、體驗課程，如何利用短視頻平臺吸引年輕受眾，甚至如何承接商業(yè)慶典活動來反哺傳統(tǒng)技藝的傳承。

他的思路清晰，數(shù)據(jù)詳實，儼然一套成熟的商業(yè)計劃書。陳醒心不得不承認(rèn)，宏盛堂走得比她想得更遠(yuǎn)、更系統(tǒng)。這完全就是她作為品牌策劃總監(jiān)會欣賞的那種“傳統(tǒng)IP現(xiàn)代化運(yùn)營”的成功案例。

“所以，”陳醒心聽完，攪拌著碗里褐色的涼茶，語氣聽不出情緒，“你們成功了。德威堂的堅持，在你們看來，是不是就顯得很可笑？”

“成功談不上，只是還在摸索，勉強(qiáng)活著?！绷挚≥x收起平板，表情變得認(rèn)真起來，“我從沒覺得陳師傅的堅持可笑。恰恰相反，我很敬佩他。鎮(zhèn)上這么多老字號，能像德威堂這樣，幾乎不改初心、保持技藝純正的，屈指可數(shù)。但是……”他話鋒一轉(zhuǎn)，目光銳利地看著陳醒心，“敬佩不能當(dāng)飯吃。時代變了，醒獅不能只活在廟會和老一輩的回憶里。它需要新的舞臺，新的觀眾。陳師姐，你在大城市見過世面，應(yīng)該比我更懂這個道理?！?/p>

“陳師姐”這個久違的稱呼，讓陳醒心微微一怔。他接著說：“德威堂的底蘊(yùn)和技藝是金字招牌，缺的只是一個能讓它重新發(fā)光的方法。也許……也許你的回來，正是一個契機(jī)?！?/p>

他的話，像一把鑰匙，試圖打開陳醒心緊閉的心門。她不得不承認(rèn)，林俊輝的話有道理，甚至和她內(nèi)心深處某個模糊的想法不謀而合。但父親那張固執(zhí)的臉、母親燈下修補(bǔ)獅頭的背影、還有墻上那個刺眼的“拆”字，又讓她瞬間清醒。

離開涼茶鋪，夜色已濃。陳醒心沒有讓林俊輝送，獨(dú)自一人往回走。晚風(fēng)吹拂，卻吹不散她心頭的迷霧。林俊輝展示的是一條看似清晰可行的路，但那條路，父親會走嗎？她自己，又真的愿意親手將德威堂推向那個方向嗎？

她回到德威堂時，已是夜深人靜。堂口里只留了一盞小燈，父親大概已經(jīng)睡下。她沒有開大燈，借著微弱的光線，一步步走向供奉在神龕旁的那個“黑須王”獅頭。

經(jīng)歷了白天的爭吵、傍晚的見聞、與林俊輝的對話，此刻再面對這個沉默的古老獅頭，她的心境已然不同。它不再僅僅是父親固執(zhí)的象征，或一個需要修補(bǔ)的物件。在昏黃的光線下，獅頭彩繪的紋路深邃，眼神威猛而沉靜，仿佛蘊(yùn)藏著百年來的風(fēng)雨滄桑、無數(shù)次的騰挪跳躍、以及一代代舞獅人的精氣神。

她伸出手，指尖懸停在冰涼的獅額上，卻不敢真正觸碰。這個沉默的獅頭，像一個無聲的質(zhì)問者，凝視著她這個逃離多年、如今又帶著都市傲慢歸來的“叛徒”。

就在她的指尖即將觸碰到獅頭彩繪的瞬間——

“喵嗚——”

一聲尖銳的貓叫劃破寂靜，緊接著是雜物倒地的聲音，從堂口后院傳來！

陳醒心嚇了一跳，縮回手，心臟怦怦直跳。她下意識地以為是小偷，或是拆遷方派來搗亂的人。她屏住呼吸，順手抄起墻邊倚著的一根用來練習(xí)步伐的竹竿，躡手躡腳地朝后院聲音傳來的方向走去。

月光如水，灑在雜亂的后院。她隱約看到堆放舊器材的角落，一個黑影似乎正在翻找著什么……

那黑影似乎察覺到了她的靠近，猛地轉(zhuǎn)過身來。

四目相對，陳醒心手中的竹竿差點掉落，她失聲低呼：

“怎么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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