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看！就是她！德威堂的那個‘網(wǎng)紅’！”

巷口那幾個年輕人的驚呼和迅速圍攏上來的手機鏡頭，讓陳醒心瞬間僵在原地。一夜未眠的憔悴、與父親爭吵后的心力交瘁，此刻都暴露在陌生人不加掩飾的審視和拍攝下。她下意識地用手擋臉，一種被冒犯和圍觀的羞恥感涌上心頭。

“你們干什么？”她厲聲問道，試圖用強硬掩飾內(nèi)心的慌亂。

“哎呀，別誤會！”為首一個穿著花襯衫、戴著鴨舌帽的年輕男人笑嘻嘻地收起手機，遞上一張名片，“我們是‘嶺南風(fēng)物’直播平臺的，姓王。看了你昨天發(fā)的視頻，數(shù)據(jù)爆了??！雖然有些爭議，但熱度是實打?qū)嵉?！我們覺得‘百年獅館最后傳人’這個點非常有潛力，想跟你談個合作?！?/p>

合作？陳醒心愣住了，警惕地沒有去接名片。她沒想到流量的反噬之后，會以這種方式迅速帶來所謂的“機會”。

王經(jīng)理似乎看出她的疑慮，語速飛快地解釋：“簡單說，我們平臺正在籌備一場大型的‘非遺煥新’直播活動，需要你們這種有故事、有底蘊的‘原生IP’?！胺沁z煥新”？陳醒心捕捉到這個熟悉的詞匯，這正是她之前在公司常接觸的概念。王經(jīng)理繼續(xù)畫著大餅：”我們可以提供專業(yè)的直播團隊、流量扶持，甚至前期可以支付一筆不錯的出場費。條件就是，你們德威堂出獅隊，配合我們做一場表演直播，地點嘛……就在你們堂口，這破舊感，正好有味道！“

出場費。這三個字像黑暗中的一道光，瞬間擊中了陳醒心最現(xiàn)實的焦慮——德威堂缺錢，缺到可能馬上就無法維持。如果真有一筆錢，哪怕不多，也能暫時緩解燃眉之急，或許還能讓父親看到“變通”帶來的實際好處。

她心動了。但理智告訴她，這事關(guān)重大。”我們需要獅隊表演，但我爸他……而且德威堂現(xiàn)在沒有完整的獅隊。“她實話實說。

“哎，問題不大！”王經(jīng)理大手一揮，“視頻里不是有你嗎？‘最后傳人’這個身份就夠！獅隊不一定要很多人，一獅一人也行，要的就是那種孤勇者的悲壯感！至于你父親……”他壓低了聲音，“老一輩觀念舊，可以不用提前說太多嘛。等直播效果出來了，錢拿到手了，他看到實實在在的好處，自然就理解了。這叫先斬后奏，成大事者不拘小節(jié)！”

先斬后奏？陳醒心內(nèi)心劇烈掙扎。她明知這是在冒險，是在挑戰(zhàn)父親的底線。但王經(jīng)理描繪的“機會”（尤其是那筆出場費）和“德威堂最后的機會”這種說辭，像魔咒一樣誘惑著她。她急需一個證明，證明自己的方式是對的，證明她能“救”德威堂。

“出場費……多少？”她最終，還是問出了口。

王經(jīng)理報出一個數(shù)字，對于大品牌來說不算多，但對眼下捉襟見肘的德威堂，卻是一筆能解燃眉之急的款項。

“好。”陳醒心咬了咬牙，下定了決心，“但我需要準(zhǔn)備一下，而且，不能有太多人打擾，拍攝必須快?！?/p>

“爽快！沒問題！”王經(jīng)理喜出望外，“時間就定在明天下午！我們團隊準(zhǔn)時到！”

答應(yīng)之后，便是巨大的壓力。陳醒心知道，她必須在父親察覺之前，完成這場“一個人的戰(zhàn)斗”。她首先去找了母親，半是懇求半是曉以利害。母親聽完，憂心忡忡，但看著女兒眼中的決絕和那筆能救急的錢，最終長嘆一聲，選擇了沉默和有限的幫助——她答應(yīng)盡量支開父親，并在必要時幫忙打個掩護。

接著，就是最艱巨的部分：練習(xí)。陳醒心把自己鎖在后院，翻出那個相對輕便的練習(xí)獅頭。十年未曾觸碰，獅頭入手依然沉重。她回憶著童年時父親教導(dǎo)的基本步法：弓步、虛步、麒麟步……每一個動作都顯得那么僵硬、笨拙。沒練多久，她就氣喘吁吁，手臂和腿腳酸痛難忍。更要命的是舞動獅頭所需的腰腹力量和協(xié)調(diào)性，早已不是她這個久坐辦公室的白領(lǐng)所能具備的。

她對著手機錄像，看到的只是一個動作變形、毫無神韻可言的尷尬畫面，與視頻里那些矯健的舞獅者天差地別。絕望感再次襲來。但開弓沒有回頭箭，她只能硬著頭皮，簡化再簡化套路，只求能勉強完成幾個象征性的動作，配上激昂的音樂和直播間的氛圍渲染，或許能蒙混過關(guān)。

整個下午和晚上，她都在后院的角落里偷偷練習(xí)，汗水浸透了衣衫，肌肉酸痛得如同針扎。母親悄悄送來水和毛巾，眼神里滿是心疼和擔(dān)憂。

第二天下午，王經(jīng)理的“專業(yè)團隊”準(zhǔn)時到來，人數(shù)不多，但帶著直播燈、攝像機、反光板等設(shè)備，瞬間打破了德威堂往日的沉寂。陳醒心換上了那件稍作修改的練功服，臉上化了淡妝以掩蓋疲憊，內(nèi)心卻如同擂鼓。

拍攝倉促開始。在王經(jīng)理的指揮下，鏡頭刻意捕捉著堂口的破敗細(xì)節(jié)，給“黑須王”獅頭特寫，營造悲情氛圍。輪到陳醒心表演時，她深吸一口氣，戴上練習(xí)獅頭。燈光炙烤，鏡頭對準(zhǔn)，她的大腦卻一片空白，勉強做出的幾個動作比練習(xí)時更加僵硬失措。獅頭在她手中不是威猛的象征，反而成了一個笨重的負(fù)擔(dān)。

直播間的評論開始滾動，有鼓勵，但更多是“動作太業(yè)余了”、“看起來好尷尬”、“真的會舞獅嗎？”的質(zhì)疑。王經(jīng)理在一旁不停地打手勢，示意她表情要堅毅，動作要放大。

就在陳醒心快要堅持不住的時候，堂口通往內(nèi)院的門簾，被一只骨節(jié)分明、微微顫抖的手，猛地掀開了。

陳國棟站在門口。他顯然是剛剛回來，身上還帶著外面的風(fēng)塵。他看著堂口里突兀的燈光設(shè)備，看著那幾個陌生人，最后，目光定格在穿著怪異、頂著獅頭、動作笨拙可笑的女兒身上。

他沒有怒吼，沒有斥責(zé)。只是靜靜地站在那里，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仿佛在看一場與己無關(guān)的鬧劇。但那眼神深處，是一種比憤怒更可怕的、徹底的死寂和冰涼。

陳醒心透過獅頭的縫隙，看到了父親的身影，動作瞬間僵住，獅頭差點脫手。整個堂口鴉雀無聲，只有直播設(shè)備發(fā)出的微弱電流聲。

王經(jīng)理試圖上前解釋：“陳師傅，我們是……”

陳國棟抬手，制止了他。他一步步走到神龕前，看都沒看陳醒心一眼，只是伸出雙手，極其鄭重地將那尊一直沉默注視一切的“黑須王”主獅頭，輕輕捧了下來，緊緊抱在懷里。

然后，他轉(zhuǎn)過身，面對著鏡頭，或者說，是面對著這場他無法理解的鬧劇，用平靜得令人心慌的語氣，對直播鏡頭后的無數(shù)看客，緩緩地說：

“德威堂的獅子，不是這么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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