灶上的白粥咕嘟冒泡時(shí),范無咎正蹲在院子里劈柴。晨光斜斜地落在他身上,把發(fā)梢染成淺金色,每一次揮斧都帶著沉穩(wěn)的力道,木柴裂開的脆響在安靜的清晨里格外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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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必安端著空了的水盆從屋里出來,看見的就是這樣一幅畫面。他站在廊下沒動(dòng),看著范無咎額角滲出的細(xì)汗順著下頜線滑落,落在沾了些木屑的衣襟上——那料子還是去年他扯了布,一針一線給無咎縫的,如今洗得有些發(fā)白,卻被穿得妥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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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粥要溢了?!敝x必安輕聲提醒,聲音被晨露潤得溫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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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無咎猛地回神,丟下斧頭往廚房跑,衣角掃過院角的青苔,帶起幾星濕意。謝必安跟進(jìn)去時(shí),正見他手忙腳亂地掀開鍋蓋,白汽騰地涌上來,模糊了他的眉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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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慢點(diǎn)。”謝必安走過去,拿過他手里的布巾擦了擦濺在灶臺(tái)上的粥漬,“我來吧?!?/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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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無咎嘿嘿笑了聲,退到一邊看著他。謝必安舀粥的動(dòng)作很輕,白瓷碗里盛著稠稠的米漿,上面還飄著幾粒昨晚剩下的蓮子。他記得謝必安小時(shí)候不愛吃蓮子心,總說苦,后來每次煮粥,范無咎都會(huì)提前把蓮心剔得干干凈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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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鎮(zhèn)上有集,”范無咎忽然說,手里還捏著塊沒吃完的桂花糕——是昨天特意繞路去買的,用油紙包著藏在懷里帶回來的,“要不要去逛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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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必安盛粥的手頓了頓,抬眼時(shí)眸子里像落了點(diǎn)碎光:“好啊?!?/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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鎮(zhèn)上的集市總是熱鬧的。挑著擔(dān)子的小販沿街叫賣,竹編的籃子里堆著新鮮的菱角,沾著晨露的青菜在竹筐里格外鮮亮。范無咎走在外側(cè),刻意放慢腳步配合謝必安的步子,時(shí)不時(shí)側(cè)頭看他有沒有被來往的人撞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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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gè)糖畫好看?!敝x必安的目光落在街角的糖畫攤,那里正有個(gè)老師傅用糖漿畫出展翅的蝴蝶,金黃的糖絲在陽光下閃著剔透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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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無咎二話不說拉著他走過去,粗糲的掌心裹著謝必安微涼的手指,掌心的溫度透過相觸的皮膚慢慢滲過來?!耙獋€(gè)兔子。”他對(duì)老師傅說,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篤定——他記得謝必安屬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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糖畫遞過來時(shí)還帶著溫?zé)岬奶鹣?,謝必安捏著竹簽,看著那只圓滾滾的兔子,忽然笑了。陽光落在他眼尾,把平日里淡淡的紋路都柔化了,像浸在溫水里的玉。范無咎看得有些出神,直到謝必安把糖畫遞到他嘴邊:“嘗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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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咬了一小口,甜意順著舌尖漫開,心里卻比嘴里更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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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過布莊時(shí),謝必安被櫥窗里一匹月白色的料子吸引了。那料子在陽光下泛著細(xì)膩的光澤,像他常穿的衣袍顏色,卻更柔軟些。范無咎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沒等他開口就已經(jīng)邁步進(jìn)去:“老板,把那匹布取下來看看?!?/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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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必安想攔已經(jīng)來不及,只能看著他笨拙地比對(duì)料子的長短,嘴里還念叨著:“做件新袍子正好,你那件袖口都磨破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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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去的路上,范無咎背著個(gè)大布包走在前面,里面裝著新買的布料,還有謝必安多看了兩眼的檀香,以及一串沉甸甸的糖葫蘆——他記得謝必安小時(shí)候總愛叼著糖葫蘆,酸得瞇起眼睛,卻還是舍不得松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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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必安跟在后面,手里捏著那根快化了的糖畫兔子,看著范無咎寬厚的背影,忽然覺得這路好像走不完也沒關(guān)系。風(fēng)吹過巷口的老槐樹,葉子沙沙作響,像極了很多年前,他們還住在舊廟里時(shí),聽著雨聲依偎在一起的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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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回到家時(shí),夕陽正把天邊染成橘紅。范無咎忙著把買回來的東西歸置好,謝必安則坐在廊下縫補(bǔ)范無咎磨破的袖口。針線穿過布料的聲音很輕,他低頭時(shí),發(fā)間落了點(diǎn)夕陽的暖光,手指穿梭間,把漏進(jìn)來的風(fēng)都縫進(jìn)了細(xì)密的針腳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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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縫什么?”范無咎湊過來,下巴差點(diǎn)擱在他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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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給你補(bǔ)袖子。”謝必安把針別在布上,抬手替他拂去發(fā)上的草屑,“明天穿新做的吧,我今晚趕一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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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無咎沒說話,只是蹲下來,把臉埋在他膝頭。謝必安的衣袍上有淡淡的檀香,混著陽光曬過的味道,讓他想起小時(shí)候受了委屈,總愛躲在謝必安懷里,聞著這樣的味道就覺得什么都不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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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咎?”謝必安輕輕撫摸著他的頭發(fā),指尖穿過發(fā)絲時(shí)帶著溫柔的力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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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什么,”范無咎悶悶地說,聲音有點(diǎn)含糊,“就是覺得……這樣挺好?!?/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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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漫上來時(shí),屋里的油燈亮了。謝必安坐在桌邊裁布,剪刀劃過布料的聲音很輕,范無咎就趴在旁邊的矮榻上,手里翻著本翻舊了的話本,眼睛卻時(shí)不時(shí)瞟向他專注的側(cè)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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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從窗紙透進(jìn)來,在地上投下窗欞的影子,像誰用墨筆描了層淡痕。謝必安縫到一半,忽然覺得指尖有點(diǎn)涼,剛想搓一搓,就被一只溫?zé)岬氖治兆×恕?/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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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無咎把他的手?jǐn)n在掌心,哈了口熱氣,又用自己的指腹一點(diǎn)點(diǎn)摩挲他凍得微涼的指尖:“別縫了,明天再弄?!?/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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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必安看著他認(rèn)真的樣子,忽然笑了,反手握緊他的手:“快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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燈花噼啪爆了一聲,屋里更靜了。針腳在布料上蜿蜒,像條細(xì)細(xì)的河,把兩個(gè)人的氣息都縫進(jìn)了柔軟的月白料子?。等謝必安放下針線時(shí),窗外的月亮已經(jīng)爬得很高,清輝落了滿院,連院角的青苔都像蒙了層銀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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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無咎早已趴在榻上睡著了,呼吸均勻,手里還攥著那本沒看完的話本。謝必安走過去,替他蓋好薄毯,指尖不經(jīng)意間碰到他的臉頰,溫溫的,帶著讓人安心的溫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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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榻邊坐了很久,看著月光在無咎的睫毛上投下淺淺的影,忽然想起很多年前那個(gè)雪夜。那時(shí)他們還擠在破廟里,無咎發(fā)著燒,卻硬是把唯一的棉被往他身上推,嘴里嘟囔著“哥不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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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不知不覺間,那個(gè)總愛跟在他身后的小不點(diǎn),已經(jīng)長成了能為他劈柴、為他擋風(fēng)雨的模樣。而他也早已習(xí)慣了身邊有這樣一個(gè)人,會(huì)記得他不吃蓮心,會(huì)把暖的那碗粥推給他,會(huì)在每個(gè)清晨的灶臺(tái)邊,為他熬一鍋帶著蓮子香的白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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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必安輕輕嘆了口氣,掖了掖被角,轉(zhuǎn)身吹滅了油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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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里,范無咎似乎動(dòng)了動(dòng),伸手準(zhǔn)確地抓住了他的手腕,像只找到依靠的小獸,把臉往他這邊蹭了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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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他呢喃著,聲音困得發(fā)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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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必安任由他抓著,在榻邊躺下,另一只手輕輕覆在他手背上。窗外的月光靜靜流淌,把兩人交握的手照得分明,一個(gè)溫?zé)幔粋€(gè)微涼,卻像早就長在了一起,再也分不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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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快亮?xí)r,謝必安做了個(gè)夢(mèng)。夢(mèng)里還是小時(shí)候的模樣,他牽著無咎的手走在巷子里,陽光很好,無咎手里舉著根糖葫蘆,笑起來露出兩顆尖尖的小虎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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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來時(shí),晨光正透過窗縫落在他臉上,范無咎的胳膊還搭在他腰上,呼吸暖暖地拂在頸窩。謝必安側(cè)頭看著他沉睡的眉眼,忽然覺得,這樣的日子,慢一點(diǎn),再慢一點(diǎn),就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