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漾是被窗欞上的鳥鳴吵醒的。
睜開眼時,晨光正透過雕花窗格,在錦被上投下細碎的光斑,側(cè)殿里靜悄悄的,只有秋紋在廊下掃地的輕響。
“醒了?”蕭徹的聲音從外間傳來,帶著點剛處理完事務的沙啞。
沈漾坐起身,揉了揉眼睛,看見他正站在晨光里翻看著奏折,明黃的龍袍邊角沾著點朝露的濕意。
“陛下何時來的?”她掀開被子下床,赤腳踩在微涼的地磚上。
“剛散了早朝?!笔拸靥ь^看她,目光在她臉上停頓片刻,“身子好些了?昨日那香……”
“好多了?!?/p>
沈漾走上前,替他理了理微皺的衣襟,指尖不經(jīng)意劃過他袖口的盤扣,“許是臣妾聞不慣太名貴的香料,還是艾草來得踏實?!?/p>
她沒提昨夜的聲響,也沒問淑妃的下場,只是垂著眼,像在說件無關(guān)緊要的小事。
蕭徹握住她的手,指尖帶著清晨的涼意:“往后不會再有這些煩心事了?!?/p>
他沒細說蘇家被流放的事,也沒提淑妃的結(jié)局,只是將她的手往自己掌心攏了攏,“御膳房燉了蓮子羹,讓秋紋端來。”
沈漾點頭應著,看著秋紋端來蓮子羹時,聽見她心底的嘀咕:【聽說昨兒夜里淑妃宮里鬧了半宿,最后是被禁軍拖走的,蘇大人一早也被摘了烏紗……】
蓮子羹的甜香漫開來,沈漾舀起一勺慢慢喝著,眼角余光瞥見蕭徹正看著她,眼底沒了往日的審視,多了些說不清的柔和。
她知道,昨夜那道旨意背后,有他對“棋子”的決絕,也有對她的維護——或許連他自己都沒察覺,這份維護早已悄悄越過了“有用”的界限。
“陛下,”她忽然開口,聲音輕得像羽毛,“往后……不會再有人送香來了吧?”
蕭徹抬眼,看見她眼底藏著的那點怯意,像受驚的幼鹿。
他放下奏折,伸手揉了揉她的頭發(fā):“有朕在,誰敢?”
沈漾低下頭,舀著蓮子羹的手微微發(fā)燙。
她聽見他心底的聲音,清晰而堅定:【能護著她,就護著吧?!?/p>
窗外的鳥鳴聲漸漸稠密起來,晨光越發(fā)明亮,將兩人的影子在地上拉得很長。
沈漾知道,這后宮的風浪從未停歇,但此刻,握著她的這雙手,和廊下踏實的掃地聲,讓她忽然覺得,往后的日子,或許真的能像這晨光里的蓮子羹,甜得安穩(wěn),暖得妥帖。
但她永遠不會將自己的心,完全交于帝王的承諾。
那是愚蠢的決定,而她沈漾不會。
淑妃是下臺了,但還有無數(shù)個淑妃在等著她。
沈漾打起精神,你可以的。
由于蕭徹的那一點點虧欠之心,為沈漾升了位沈婕妤。
早朝的鐘鳴剛過三響,蕭徹便在御書房召了內(nèi)務府總管。
鎏金筆擱在明黃奏章上,他指尖敲著案沿,目光落在窗外那株新抽芽的玉蘭上——那是沈漾前日說喜歡,他讓人從御花園移栽過來的。
“沈氏入侍已有半年,”蕭徹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性子穩(wěn)妥,又通些醫(yī)理,替朕分了不少煩憂?!?/p>
總管低著頭,心里飛快盤算——這位沈秀女雖無顯赫家世,卻能讓陛下日日留御書房用膳,連淑妃倒臺都沒受半分波及,如今看來,是要正經(jīng)晉位了。
“陛下的意思是……”
“晉為婕妤吧。”蕭徹翻過一頁奏折,語氣平淡得像在說天氣,“賜居凝香軒,份例按四妃之下的最高格來?!?/p>
他頓了頓,補充道,“她不喜張揚,冊禮不必大辦,讓欽天監(jiān)選個吉日,悄悄搬過去便是?!?/p>
總管應聲退下時,正撞見沈漾端著剛沏好的雨前龍井進來。
她穿著身月白常服,鬢邊只簪了支素銀簪,見了總管,微微側(cè)身讓了路,眼底平靜無波,仿佛沒聽見方才那番話。
“陛下渴了吧?”沈漾將茶盞放在案邊,指尖避開滾燙的杯壁,“這茶是春桃剛采的嫩芽,陛下嘗嘗。”
蕭徹抬眼,看著她垂首時露出的纖細脖頸,忽然想起昨夜她縮在錦被里的模樣——明明聽見了淑妃的慘叫,卻硬是裝睡至天明,晨起時眼底不見半分驚惶,只如常替他整理衣襟。
這丫頭,心思藏得深,卻偏生在他面前,總帶著點恰到好處的“純良”。
“內(nèi)務府剛來過。”蕭徹端起茶盞,抿了一口,“給你晉了位份,凝香軒那邊收拾好了,過幾日便搬過去。”
沈漾手里的茶荷頓了頓,隨即屈膝行禮,聲音依舊溫軟:“謝陛下恩典?!?/p>
她沒問為何突然晉位,也沒提份例高低,只像接了件再尋常不過的差事。
蕭徹看著她,忽然想逗逗她:“不問問為什么?”
“陛下自有考量。”沈漾抬頭,眼尾彎了彎,“臣妾只需安分守己,不辜負陛下的心意便好?!?/p>
她這話答得滴水不漏,既捧了他的決定,又暗指自己“安分”,絕不會恃寵而驕。
蕭徹低笑出聲,伸手捏了捏她的臉頰:“倒是會說話?!?/p>
他心里卻在想:【若真能一直安分,倒也省心?!?/p>
沈漾垂下眼,掩去眸底的光。
她聽見了他的心聲,也懂這“省心”二字背后的掂量——他賞她位份,既是補償,也是試探,是想看看她會不會像淑妃那般,一朝得勢便忘了形。
三日后搬去凝香軒的那日,沈漾只帶了春桃、小春和秋紋三個侍女,行李簡單得不過兩只木箱。內(nèi)務府送來的金銀器皿、綾羅綢緞,她都讓秋紋登記入庫,只留了些常用的素色布料和那幾本醫(yī)書。
“娘娘,這屏風是陛下特意讓人從庫房取的,說是前朝的珍品呢?!毙〈簱嶂溜L上的纏枝蓮紋,眼里滿是稀罕。
沈漾正坐在窗邊翻醫(yī)書,聞言頭也沒抬:“收起來吧,太占地方?!?/p>
她要的從不是這些虛浮的物件,而是凝香軒緊鄰御書房的位置——這意味著,她能更方便地接觸奏折,更清晰地聽見那些藏在朝服之下的心聲。
暮色降臨時,蕭徹果然來了。
他看著空蕩蕩的正廳,只在案上擺著那盆從偏院帶來的艾草,不由挑眉:“怎么什么都沒擺?”
“臣妾覺得這樣挺好?!鄙蜓f過一盞清茶,“東西多了,反倒礙眼?!?/p>
她頓了頓,補充道,“再說,陛下若是想賞,不如賞些新出的醫(yī)書,臣妾瞧著比金銀有趣。”
蕭徹接過茶盞,指尖觸到她的指尖,忽然覺得這凝香軒雖簡陋,卻比那些堆滿珍寶的宮殿更讓人舒心。
他看著沈漾燈下翻書的側(cè)影,鬢邊那支素銀簪在燭火下泛著柔光,心里忽然冒出個念頭:【或許,讓她一直這樣待在身邊,也不錯?!?/p>
沈漾翻書的手指微不可察地頓了頓。
她聽見了,卻只是將書頁又翻過一頁,眼底平靜無波。
晉位婕妤,不過是換了個更大的棋盤。
她依舊是那個握著讀心術(shù)的棋手,而蕭徹這顆最關(guān)鍵的“棋子”,還在她的掌控之中——至少目前是。
窗外的玉蘭樹影婆娑,沈漾合上書,看著天邊的弦月,輕輕吁了口氣。
路還長,她有的是耐心,陪這深宮,陪這位帝王,慢慢耗下去。
掌燈時分,沈漾正對著醫(yī)書標注草藥圖譜,秋紋端著安神湯進來,腳步卻比往日沉了幾分,垂著的眼瞼下藏著些微的局促。
“娘娘,該歇著了。”秋紋將湯碗放在案上,聲音低得像怕驚了誰。
沈漾耳尖一動,已捕捉到她心底那串慌亂的碎念:【方才內(nèi)務府的人來說,今夜輪到娘娘侍寢,還讓把西暖閣收拾出來……這可怎么跟娘娘說才好?】
握著狼毫的手指驟然收緊,墨汁在宣紙上洇開一小團黑漬。
沈漾緩緩抬眼,窗外的弦月恰好被云翳遮了半輪,院里的玉蘭葉在風里簌簌作響,倒像是誰在耳邊輕語。
她早該想到的。晉位婕妤,本就意味著這些。
只是前幾日因那安神香鬧了場虛驚,蕭徹許是體恤她“病中”,才遲遲未提。
如今身子“大好”,這道旨意,終究是躲不過的。
“知道了?!鄙蜓畔鹿P,指尖撫過那團墨漬,聲音平靜得聽不出波瀾,“你去準備吧,不用太繁復?!?/p>
秋紋愣了愣,見她神色如常,反倒松了口氣,連忙應聲退下。
殿內(nèi)只剩沈漾一人,燭火在她臉上投下明明滅滅的光影。
她走到鏡前,看著鏡中那張清麗的臉——眉梢眼角依舊帶著平日里的溫順,只是眼底深處,藏著一絲連讀心術(shù)都無法預判的澀然。
穿越而來的這些日子,她靠著讀心術(shù)步步為營,從炮灰秀女走到婕妤之位,以為自己早已摸清這深宮的規(guī)則。
可此刻,指尖觸到微涼的鏡沿,才驚覺有些關(guān)卡,從來不是靠“懂人心”就能輕松邁過的。
“娘娘,西暖閣收拾好了。”春桃的聲音在門外響起,帶著點小心翼翼的試探,“聽說陛下今夜會留宿,娘娘會不會緊張?”
沈漾深吸一口氣,轉(zhuǎn)身時,臉上已重新掛上那副恰到好處的柔和笑意:“不會,替我取那件月白的寢衣來?!?/p>
她不能慌。蕭徹是帝王,是她在這深宮里最穩(wěn)的跳板,亦是最難測的棋路。
侍寢,不過是這場博弈里,又一步必須落子的棋。
沈漾剛將醫(yī)書合上,就見秋紋捧著一套繡著纏枝蓮的寢衣進來,臉上帶著些忸怩:“娘娘,時辰差不多了……”
她指尖捏著書頁的邊角,指節(jié)微微泛白。
“知道了?!彼龖寺?,起身時裙擺掃過案幾,帶落了一枚書簽。
彎腰去撿時,恰好撞見秋紋心底的嘀咕:【娘娘今兒臉有點白,是緊張了吧?也是,誰頭回都這樣……】
沈漾捏著書簽的手頓了頓,面上不動聲色,只淡淡道:“水溫夠了嗎?”
等她凈了身,換上那套寢衣,站在廊下等時,夜風帶著玉蘭的清香拂過。
蕭徹的腳步聲從遠處傳來,她下意識挺直脊背,聽見他走近時心底的聲音:【倒是比平日多了幾分柔和。】
他走到她面前,目光在她身上停頓片刻,忽然伸手替她攏了攏被風吹亂的鬢發(fā):“夜里涼,怎么不多穿點?”
沈漾能聽見他心底那句:【別是凍著了?!?/p>
她垂下眼,掩去眸底的訝異,輕聲道:“陛下不也穿得單薄?”
進了內(nèi)殿,燭火昏黃,映得一切都蒙著層暖光。
蕭徹坐下時,指腹摩挲著茶盞邊緣,沈漾站在一旁,聽著他心底的盤算:【她好像還是怕生,別嚇著她?!?/p>
她忽然福至心靈,主動倒了杯茶遞過去:“陛下白日處理政務辛苦,喝口茶暖暖吧?!?/p>
蕭徹接過茶盞時,指尖碰了碰她的,她聽見他心底輕嘖一聲:【指尖怎么這么涼。】
下一秒,他便握住她的手揣進自己掌心,“手這么冰,過來烤烤火?!?/p>
沈漾被他拉到暖爐邊,掌心被他捂著,暖意一點點漫上來。她偷偷抬眼,看見他望著跳動的火光,心底卻在想:【這樣安安靜靜的,倒也不錯?!?/p>
原來帝王的心思,也有這樣不摻算計的時候。
沈漾忽然覺得,或許不用時時刻刻緊繃著神經(jīng)。至少今夜,風很軟,火很暖,而握著她手的人,心底沒有那些彎彎繞繞。
燭火搖曳,映著帳頂繡的纏枝蓮,她忽然聽見自己心底的聲音——不是算計,不是警惕,而是一絲連她自己都覺得陌生的,細微的顫抖。
這一步棋,落下去,往后的路,怕是更難回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