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迷宮》第十八章：雨夜同舟

冰冷的雨水像密集的鼓點，砸在生銹的集裝箱上，發(fā)出震耳欲聾的轟鳴，完美地掩蓋了兩人急促的腳步聲和粗重的喘息。林默緊緊抓著陳雪冰涼顫抖的手，幾乎是拖拽著她，一頭扎進兩排巨大集裝箱形成的、更為幽深的狹窄縫隙里。

黑暗瞬間吞噬了他們，只剩下雨水從高處縫隙流下形成的冰冷水簾。背后遠處，引擎的咆哮聲和刺耳的剎車聲接連傳來，緊接著是雜亂的人聲和強光手電筒的光柱在堆場入口處胡亂掃射。

“這邊！分頭搜！他們跑不遠！”一個冷酷的聲音穿透雨幕，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陳雪猛地捂住嘴，將一聲驚呼硬生生壓回喉嚨，身體抖得如同風中的落葉。林默能清晰地感受到她掌心沁出的冰冷汗水和無法抑制的恐懼。他側身將她更緊地護在集裝箱冰冷的金屬壁和自己身體之間，另一只手已悄然反握匕首，眼神在極度黑暗中努力適應，像獵豹一樣警惕地感知著外面的動靜。

手電光柱幾次從他們藏身的縫隙口掃過，近得甚至能看清光線里飛舞的雨絲和塵埃。每一次光線的掠過，都讓陳雪的身體繃緊一分。林默能聽到她牙齒輕微打顫的聲音，以及自己胸腔里那顆瘋狂擂動的心臟。

時間仿佛被拉長，每一秒都充滿了煎熬。搜索的腳步聲和呼喝聲時遠時近，似乎在更大范圍內(nèi)展開拉網(wǎng)式搜查。

“……信號最后消失就在這附近！”

“仔細查每個能藏人的角落！尤其是集裝箱之間！”

“A組去左邊，B組右邊！保持通訊！”

壓迫感如同實質(zhì)，沉甸甸地壓在兩人心頭。陳雪幾乎要癱軟下去，全憑林默手臂的力量支撐著。她抬起頭，在幾乎完全的黑暗中，只能勉強看到林默緊繃的下頜輪廓和那雙即使在黑暗里也反射著微光的、極度專注的眼睛。

忽然，一束強光似乎鎖定了他們這條縫隙，腳步聲伴隨著踩踏積水的聲音，正不疾不徐地靠近。

林默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匕首握得更緊，肌肉緊繃，準備著隨時可能爆發(fā)的搏命一擊。陳雪絕望地閉上了眼睛，長長的睫毛濕漉漉地貼在蒼白的皮膚上。

就在那腳步聲幾乎要到縫隙口時，另一個方向突然傳來一聲大喊：“B3區(qū)有發(fā)現(xiàn)！像是踩塌的雜物！過來兩個人！”

逼近的腳步立刻停頓，隨即迅速遠去。

致命的危機暫時解除，但兩人都不敢有絲毫放松，依舊緊緊貼著冰冷的金屬壁，聆聽著外面的動靜。

過了許久，搜索的聲音似乎漸漸向堆場更深處移去，但并未遠離。

陳雪終于支撐不住，身體一軟，沿著箱壁滑坐下去，蜷縮在冰冷的、積著污水的角落，雙臂緊緊抱住自己，將臉埋在膝蓋里，肩膀無聲地劇烈抽動起來。壓抑的、極低極低的啜泣聲終于還是從指縫間漏了出來，混合著雨水的滴答聲，聽起來無助又絕望。

林默看著她縮成一團的脆弱身影，想到她冒著巨大風險偷跑出來給自己報信，想到她可能承受的來自鄭雄的懲罰，再想到那個被囚禁的、被稱為“智者”的男人……一種復雜的、帶著鈍痛的情緒在他心口蔓延開。他沉默地蹲下身，猶豫了一下，還是伸出手，有些笨拙地、輕輕拍了拍她不住顫抖的背脊。

他的動作很輕，帶著一種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小心翼翼。

陳雪像是被這突如其來的安慰驚到，哭聲猛地一滯，抬起頭來。黑暗中，她淚眼朦朧地看著他，臉上分不清是雨水還是淚水。

“……對不起……”她聲音嘶啞，充滿了自責和恐懼，“我不該來找你……我……我太害怕了……我只是……我不知道還能怎么辦……”語無倫次。

“你來了，我才有機會躲開第一波搜查。”林默的聲音低沉，卻帶著一種奇異的穩(wěn)定力量，“謝謝?！?/p>

這句感謝讓陳雪愣了一下，隨即眼淚流得更兇?！八麄儭麄儾粫胚^我們的……‘清道夫’……從來沒有失手過……”

“那就讓他們今天破例?！绷帜恼Z氣很平靜，卻透著一股不容置疑的堅定。他環(huán)顧四周逼仄的黑暗，“這里不能久留。他們暫時被引開，很快會搜回來。我們必須想辦法離開碼頭?！?/p>

他站起身，再次向她伸出手?！斑€能走嗎？”

陳雪看著那只在昏暗中輪廓模糊的手，仿佛看到了某種支撐。她用力抹了把臉，深吸了一口冰冷潮濕的空氣，抓住他的手，借力站了起來。盡管腿還在發(fā)軟，但眼神里多了一絲掙扎求生的韌勁。

“嗯?！?/p>

林默仔細聆聽著外面的動靜，大腦飛速運轉?！罢嫱粐豢赡?。我們需要另找出路?！彼貞浿鴦偛排苓^來時驚鴻一瞥的碼頭布局，“往海邊方向走。那邊停泊區(qū)和維修船塢結構復雜，更容易躲藏，或許能找到離開的船只或者工具。”

這無疑是一次冒險，但留在原地等于坐以待斃。

兩人再次在黑暗的迷宮中穿行，林默在前探路，陳雪緊緊抓著他的衣角跟在后面。每一步都小心翼翼，盡量不發(fā)出任何聲響，依靠著集裝箱的陰影和堆放的雜物作為掩護。

雨水成了他們最好的掩護，但也讓道路變得泥濘濕滑。有幾次陳雪差點滑倒，都被林默及時拉住。他的手溫暖而有力，與她冰涼的指尖形成鮮明對比，那溫度似乎能透過皮膚，傳遞來一絲微弱的勇氣。

越靠近海邊，咸腥的海風味道越發(fā)濃重，壓過了工業(yè)區(qū)的鐵銹和機油味。海浪拍打堤岸和船體的聲音也愈加清晰。

然而，就在他們即將穿過最后一片開闊地，進入泊位區(qū)時，前方一道刺眼的探照燈光突然亮起，緩緩掃過他們預定的路線！

兩人立刻縮回一堆廢棄的橡膠輪胎后面。

“不行，那邊也有人！”陳雪的聲音帶著絕望。

林默蹙眉觀察，發(fā)現(xiàn)那探照燈是固定在一個高架上的，規(guī)律性地來回掃視，似乎是為了防止有人從海路逃脫?！翱磥硭锌赡艿穆范急欢滤懒??！?/p>

希望似乎再次變得渺茫。

就在這時，陳雪忽然輕輕“咦”了一聲，指著側前方一個半淹沒在水里的、不起眼的混凝土結構。“那里……那個舊的排水涵洞入口……我記得小時候和哥哥……偷偷來玩過，里面很大，好像能通到碼頭外圍的泄洪渠……”

她的語氣不太確定，帶著久遠記憶的模糊。

林默順著她指的方向看去，那是一個被銹蝕鐵柵欄封住的黑洞洞的入口，一半泡在渾濁的海水里，周圍長滿了濕滑的青苔，看起來荒廢已久。

“你確定？”

“我不確定……太久了……”陳雪有些猶豫，“但……這可能是我們唯一沒被封鎖的出路了?！?/p>

賭一把。林默當機立斷。他率先滑下斜坡，踩進冰冷的海水里，試探了一下深度，然后回身拉住陳雪。

兩人涉水靠近涵洞。鐵柵欄果然如預料般銹蝕嚴重，林默用匕首撬了幾下，又用力踹了幾腳，便弄斷了幾根銹條，弄出一個可供一人勉強鉆過的缺口。

里面漆黑一片，散發(fā)著濃重的霉味和淤泥的氣息，深不見底。

“我先進去?！绷帜瑳]有任何猶豫，率先彎腰鉆了進去。里面是粗糙的混凝土管道，腳下是厚厚的、令人不安的淤泥。

陳雪看著那深不見底的黑暗，眼中閃過一絲恐懼，但回頭望了望遠處隱約的燈光和人聲，還是一咬牙，跟著鉆了進去。

就在她完全進入涵洞的瞬間，林默忽然猛地伸手，將她往自己身后一拉！

幾乎同時，一道強光手電筒的光柱從他們剛才進入的水面缺口外掃過！如果晚上一秒，他們就會被發(fā)現(xiàn)！

兩人緊緊貼著涵洞內(nèi)壁，屏住呼吸，聽著外面搜查人員的腳步聲和對話聲漸近又漸遠。

直到外面徹底恢復只有雨聲和海浪聲的狀態(tài)，兩人才同時松了一口氣，一種劫后余生的虛脫感涌了上來。

涵洞內(nèi)一片死寂，只有彼此急促的心跳和呼吸聲在狹窄的空間里回蕩，被無限放大。

黑暗中，陳雪忽然感到林默的身體微微晃了一下，隨即聽到他一聲極力壓抑的、帶著痛苦的悶哼。

“你怎么了？”她急忙小聲問，下意識地伸手想去扶他，卻摸到他手臂上一片溫熱黏膩的潮濕！

是血！他受傷了！

“沒事，剛才躲的時候可能被鐵條劃了一下?！绷帜穆曇袈犉饋碛行┨撊?，但還在強撐。

陳雪的心一下子揪緊了?？隙ㄊ莿偛艦榱搜谧o她先進來，又被尖銳的斷裂鐵條劃傷了！她立刻摸索著從自己偷出來的應急小包里掏出簡易止血帶和紗布——這是她離開醫(yī)院時下意識帶上的，沒想到真的派上了用場。

“別動！我給你處理一下！”她的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堅決，甚至忘了恐懼，摸索著找到傷口的位置，動作麻利地開始包扎。她的手指依舊冰涼，卻異常穩(wěn)定。

林默沒有拒絕。在絕對的黑暗里，他感受著女孩專注而輕柔的動作，感受著傷口被妥善包扎時帶來的刺痛和后續(xù)的輕微緩解。一種奇異的、久違的……被人照顧的感覺，悄然拂過他被冰封的記憶荒原。

“好了，暫時止住了?！标愌┑穆曇魩е唤z疲憊，但更多的是完成一件事后的踏實感，“但必須盡快徹底消毒，不然容易感染?！?/p>

“謝謝?！绷帜吐暤?。這一次，謝謝里包含了更多的東西。

簡單的包扎，卻像是在這冰冷絕望的雨夜和黑暗的涵洞里，建立起了一種微弱卻堅實的聯(lián)系。他們不僅是同病相憐的受害者，不僅是尋求真相的同盟，此刻更像是在暴風雨中互相依偎、舔舐傷口的兩只困獸。

沉默在黑暗中蔓延，卻不再令人窒息。

“走吧，”林默的聲音恢復了些許力氣，“看看這條路的盡頭，到底是什么?！?/p>

他再次向她伸出手。這一次，陳雪沒有任何猶豫，緊緊握住了他的手。

兩人的手緊緊交握，互相傳遞著微薄的體溫和堅定的力量，深一腳淺一腳地，向著黑暗的、未知的涵洞深處，艱難地邁步走去。

背后的雨聲和海浪聲逐漸模糊，前方是更深沉的黑暗，但也可能是……通往自由的路徑。

（第十八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