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元節(jié)人聲鼎沸，十萬盞燈映得城樓半壁皆赤，阮煙瓷立在高臺陰影里，看火球滾過雪地，赤尾掃過之處，雪片瞬成白霧。

霧起時，銀鏈在阮煙瓷腕上收緊，那一端狐裘女人微抬下頜，她便俯身，指尖挑起黑紗，放出幽藍火雨，火雨落處，人潮驚散，像被誰隨手撥亂的棋局，而阮煙瓷只是其中一枚被命名的暗子，不得后退，也不得前傾。

鮫人淚燈碎成漫天藍晶時，阮煙瓷聽見風里有刀鳴，刀背挑起火焰，火蓮逆卷高臺，像一柄破雪而出的舊識。

阮煙瓷未抬眼，卻知是誰，七年里我每日在銅鏡前練同一副表情，只為讓淺金瞳仁不再起波瀾，可那一瞬，鏡里仍掠過赤色，像未熄的火種落在凍原，被她迅速按滅，轉(zhuǎn)身，披帛曳地，月白身影沒入燈影，不留一絲回眸。

狐裘女人在我耳畔低語，聲音淡若浮霜："你認錯人了。"她未答，只是指尖輕彈，碎晶逆射，像替她說出答案。

銀鏈猛地收緊，腕骨幾乎碎裂，我卻覺痛快，因痛能讓我記得，自己仍是活物，而非被馴養(yǎng)的影。

臺下人聲如潮，潮頭立著那抹玄青，七年風雪磨得他輪廓如刃，阮煙瓷卻只能視他為陌路人，如今，她名喚"暗"，不再有名。

火樹銀花終散，雪片重新覆蓋焦黑溝壑，像一場被提前寫好的掩埋。

阮煙瓷隨高臺移至內(nèi)城，車馬啟動時，她撩簾回望，燈市漸遠，赤蓮刀痕被雪填平，像從未出現(xiàn)，她亦告訴自己，那只是一場走水，一次誤認，而非七年未見的舊友，來向我索要未完成的歸途。

簾落，我指尖卻觸到袖中硬物——一粒銅鈴，歸魂鈴，七年前雨夜被她偷偷系在腕上，從未響過，此刻卻輕輕震顫，像要替我說出，我不敢說的那句。

車內(nèi)極靜，狐裘女人倚靠軟榻，指尖撥弄銀鏈，鏈聲輕響，像馴獸人的節(jié)拍。

她垂眸，看鏈影映在袖面，月白披帛被車外雪光映得發(fā)亮，卻照不亮她眼底，那里只有更深的黑。

女人忽開口，聲音淡若浮霜："你做得很好。"她未答，只是指尖微抬，袖中銅鈴瞬寂。

她知，做得好，便是活，做不好，便是死，而活與死之間，再無第三條路，可供她選。

車馬停于內(nèi)城暗巷，巷口懸一盞無火紗燈，燈罩繪鮫人淚，卻用黑布蒙住，像被強行按下的哭泣。

阮煙瓷下車，披帛曳地，雪片落在面紗，瞬化水珠，像誰把未落的淚，提前寄給她。

女人在前，阮煙瓷在后，腳步無聲，卻每一步都踩在刀鋒，她知，這條暗巷通向的，是更深的井，井口刻著"落星谷"三字，而她，便是那被反向拴住的影，再無法回頭。

暗巷盡頭，是一方石室，室頂懸倒懸骨門，門以鯨骨為柵，柵心懸一盞殘燈，燈壁走馬圖停在最后一幕——老梅下，七歲的阮煙瓷遞花給七歲的溫棲遲。

她立于圖前，面紗遮至眉眼，卻仍能感覺圖里落花帶著霜意，像未完成的遺言，被誰強行按進畫里。

女人在她身后止步，指尖輕彈，銀鏈瞬松，像放出一柄被馴養(yǎng)的獸，卻又在下一瞬，以鏈為繩，將她縛于骨門前，鏈得骨，便發(fā)出嬰兒啼哭般的銳響，響聲里，走馬圖愈轉(zhuǎn)愈急，落花變血花，梅枝變骨枝，而她，便是那被釘在枝上的蝶，再無法振翅。

骨門得鏈，柵骨"咔咔"錯位，門縫愈張，露出其后幽暗——暗里，浮著無數(shù)細小指骨，骨色月白，卻都缺了指尖，像被誰統(tǒng)一收割。

阮煙瓷足底暗金紋路，忽然同時亮起，像一條被喚醒的燈芯，順著骨線，一路燃向門心，而她，只能眼睜睜看著，那燈芯將七年光陰，一寸寸，燒成灰燼，卻無力掙脫，這便是代價，以血為匙，以骨為鎖，以七年換七年，公平到殘忍。

石室重歸黑暗，她卻未閉眼，因閉眼也無用，黑暗已住進她骨里。

女人在她身后低語，聲音淡若浮霜："你做得很好，接下來，只需睡一會兒。"她指尖輕彈，一縷藍煙自阮煙瓷足踝升起，煙得骨，便化作細小冰晶，冰晶逆爬，一路封住她脈門，像誰把未完成的遺言，重新咽回喉嚨。

她未掙扎，只是指尖微動，袖中銅鈴得風，輕輕震顫，發(fā)出極輕的"叮"，一聲，便震得女人指尖微頓，卻仍未停止，因她知，阮煙瓷終是她的暗衛(wèi)，而非誰的舊友。

冰晶封至心口時，阮煙瓷聽見自己心跳，像被歲月重新洗過的鼓，一下一下，卻再敲不出舊日節(jié)拍。她最后抬眼，看走馬圖停在最后一幕——老梅下，七歲的阮煙瓷遞花給七歲的溫棲遲，而此刻，她只能以指尖微動，將那幅圖，連同七年光陰，一并按進骨門，門得圖，便發(fā)出極長的低鳴，像鯨歌被壓縮成一線，將她整個人，吞沒。

黑暗徹底落下時，她指尖仍觸著袖中銅鈴，鈴卻再未響，因她知，七年雖結束，但她再不是阮煙瓷，只是"暗"，被反向拴住的影，再無法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