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種綠色的,如同苔蘚般的真菌。它附著在潮濕的巖壁上,散發(fā)著幽幽的,磷火般的光。當手電筒的光束掃過時,它們會像受到驚嚇的蟲子一樣,微微蜷縮起來。
“這鬼地方,連墻壁都快成精了?!迸肿哟炅舜旮觳玻@里的濕氣,幾乎能擰出水來。
吳邪沒說話,他正專注于眼前的一處壁畫。壁畫上,刻著兩個糾纏在一起的人形,他們的血管,如同藤蔓般,從各自的身體里延伸出來,最終,連接在了一起。
就在他伸出手,想拂去壁畫上的灰塵時,腳下,被一根凸起的石筍,絆了一下。
他的身體,失去平衡,向著那片發(fā)光的巖壁,摔了過去。
“小心!”
幾乎是同一時間,兩聲驚呼響起。
一聲,來自他身后的胖子。
另一聲,來自他身旁的,張起靈。
吳邪的左手手背,在粗糙的巖壁上,狠狠地,擦過。一道長長的,火辣辣的傷口,瞬間裂開,鮮血,滲了出來。
“嘶……”吳邪疼得倒吸一口涼氣。
然而,下一秒,更詭異的事情發(fā)生了。
他身旁的張起靈,那個無論受多重的傷,都從不皺一下眉頭的男人,身體,毫無征兆地,猛地一僵。
他抬起了自己的左手。
那只完美無瑕的,骨節(jié)分明的手背上,什么傷口都沒有。
但他的眉頭,卻微不可察地,皺了起來。仿佛那道火辣辣的傷口,是出現(xiàn)在他的手上。
吳邪沒有注意到這個細節(jié)。
他正被另一種,更恐怖的感覺,攫住了。
一股突如其來的,龐大的,冰冷的悲傷,如同決堤的潮水,瞬間,淹沒了他。
那不是他自己的情緒。
那是一種,歷經(jīng)了百年,千年,沉淀下來的,如同實質(zhì)般的,孤寂。
仿佛他一個人,站在無邊無際的,黑暗的宇宙中心,看著星辰生滅,宇宙枯榮,而他,永遠,永遠,都只是一個人。
這種感覺,龐大到,足以將任何一個心智健全的人,瞬間逼瘋。
吳邪的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地,攥住了。
他無法呼吸。
他跪倒在地,雙手,死死地,按著自己的胸口,大口地,喘息著。
“天真!你怎么了?”胖子被他嚇壞了,沖過來扶住他。
“我……我沒事……”吳邪的聲音,顫抖得不成樣子。
那股可怕的孤寂感,來得快,去得也快。當他從地上被扶起來時,它已經(jīng)如潮水般,退去。只留下一種,靈魂被掏空后的,巨大的虛弱。
他抬起頭,看向張起靈。
張起靈,也正在看著他。
他那雙古井無波的,深不見底的眼睛里,似乎,有了一絲,吳邪從未見過的,困惑。
他們的神經(jīng),在剛剛那個瞬間,被那片詭異的真菌,連接在了一起。
吳邪承受的所有物理傷害,都會以“幻痛”的形式,在張起靈身上,復現(xiàn)。
而張起靈所感受到的,所有情緒波動,都會被吳邪,清晰地,感知到。
回到杭州的日子,變成了一場漫長的,無聲的酷刑。
吳邪,成了一個行走的,“情緒接收器”。
他不再需要通過張起靈那張毫無表情的臉,去猜測他在想什么。
因為,他能,感覺到。
清晨,當?shù)谝豢|陽光,照進房間時,吳邪會從夢中驚醒。不是因為鬧鐘,而是因為一股鋪天蓋地的,如同實質(zhì)般的,茫然。那是一種,不知自己身在何處,不知今夕何夕的,巨大的空洞感。他知道,那是張起靈醒了。
中午,當他坐在店里,看著賬本時,一陣突如其來的,冰冷的,死寂,會毫無征兆地,攫住他。那不是悲傷,也不是痛苦,而是一種,超越了所有情感的,純粹的,虛無。在那一刻,吳邪會感覺自己,像一個被世界遺忘的,幽靈。他知道,那是張起靈,正在某個角落,安靜地,發(fā)著呆。
夜晚,是最難熬的。
當整個世界都陷入沉睡時,那股積攢了百年的,龐大的孤寂,會如同海嘯般,一波接著一波地,向他涌來。
他會整夜,整夜地,無法入睡。
他躺在床上,睜著眼睛,看著天花板。他感覺自己,像一個溺水的人,被那股不屬于他的,龐大的情緒海洋,徹底淹沒。
他心痛到,幾乎無法呼吸。
他終于,切身體會到了。
那個男人,在那些漫長的,無盡的歲月里,一個人,到底,在承受著什么。
他開始瘋狂地,掉頭發(fā)。
他的體重,急劇下降。
王盟看著他,以為他得了什么,不治之癥,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
只有吳邪自己知道,他快要被另一個人,那龐大的,沉默的靈魂,壓垮了。
他試過遠離他。
他把自己關(guān)在鋪子里,一整天,不回西湖邊的家。
沒有用。
物理的距離,無法隔絕這種,神經(jīng)層面的,連接。
那股情緒,甚至會因為距離的拉遠,而變得更加,尖銳,清晰。
他快要瘋了。
轉(zhuǎn)機,發(fā)生在一個雨夜。
吳邪又一次,被那股龐大的孤寂,折磨得無法入睡。他從床上爬起來,想去客廳,喝一杯水。
他的精神,已經(jīng)恍惚到了極點。
他沒有注意到,腳下,一灘被風雨吹進來的,積水。
他腳下一滑,整個人,向前摔去。
“砰”的一聲,他的額頭,重重地,磕在了茶幾的角上。
劇痛,伴隨著一陣眩暈,襲來。
然而,吳邪甚至來不及,去感受這份疼痛。
因為,在他摔倒的瞬間,他清晰地,感覺到。
一股比他額頭上的疼痛,強烈十倍,百倍的,尖銳的,幻痛,從他連接著的那一頭,猛地,爆發(fā)出來。
緊接著,那股一直折磨著他的,冰冷的孤寂,如同被一塊巨石,投入的湖面,劇烈地,波動了一下。
然后,消失了。
不,不是消失。
是被一種更強烈的,更清晰的情緒,覆蓋了。
那是一種,夾雜著驚慌,和擔憂的,焦灼。
吳邪愣住了。
他趴在地上,顧不上額頭上正在流血的傷口,只是呆呆地,感受著這份,陌生的,卻又無比清晰的,“情緒”。
臥室的門,被猛地,推開了。
張起靈,沖了出來。
他身上,只穿著一件單薄的,黑色的T恤。他甚至,沒有穿鞋。
他沖到吳邪的面前,蹲下身。
他的目光,死死地,鎖定在吳邪額頭上,那道正在流血的,傷口上。
他的眉頭,緊緊地,皺著。
那是吳邪第一次,在他的臉上,看到如此明顯的,屬于“人”的,情緒。
而吳邪,也第一次,從那股龐大的孤寂中,得到了片刻的,喘息。
他找到了,止痛藥。
他唯一的,止痛藥。
從那以后,吳邪開始,主動地,靠近張起靈。
一開始,只是不經(jīng)意的,觸碰。
在遞給他東西時,故意,讓自己的指尖,擦過他的手背。
在從他身邊走過時,故意,讓自己的肩膀,撞上他的肩膀。
每一次,短暫的,物理接觸。
都會讓那股如同附骨之疽的,龐大的孤寂,得到片刻的,緩解。
那就像,一個快要凍死的人,每一次,觸碰到火爐時,得到的,片刻溫暖。
是救贖。
也是,飲鴆止渴。
吳邪知道,自己正在,變得越來越,病態(tài)。
他開始,渴望,這種觸碰。
他開始,依賴,這種觸碰。
他需要,更多的,更長時間的,觸碰。
他需要,擁抱。
他不知道自己,是哪里來的,勇氣。
又是一個,被孤寂淹沒的,失眠的夜晚。
吳邪從自己的房間里,走了出來。
他走進了張起靈的,房間。
張起靈,沒有睡。
他正靠在床頭,看著窗外,那輪冰冷的,月亮。
他聽到了腳步聲,轉(zhuǎn)過頭。
吳邪,就站在門口,看著他。
他的臉色,蒼白得,像一個鬼。他的眼神,充滿了掙扎,和一種,近乎哀求的,脆弱。
“我睡不著?!眳切暗穆曇?,沙啞得,像被砂紙,磨過。
張起靈沒有說話。
他只是看著他,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睛里,映著吳邪那張,寫滿了痛苦的臉。
吳邪,向他走了過去。
一步,一步。
他走到了他的床邊。
然后,在張起靈,那雙帶著一絲困惑的,目光中。
他緩緩地,掀開了被子的一角,躺了進去。
張起靈的身體,瞬間,僵硬。
吳邪沒有再進一步。
他只是,蜷縮著身體,背對著他,躺在他的身邊。
隔著一層薄薄的被子,他能感覺到,從他身上傳來的,那股冰冷的,卻又無比強大的,氣息。
那股折磨了他無數(shù)個日夜的,龐大的孤寂,在這一刻,如同找到了宣泄口的洪水,緩緩地,平息了下去。
吳邪,終于,睡著了。
這是他自那次感染之后,睡得,最安穩(wěn)的,一個覺。
他不知道。
在他睡著后。
他身后的那個男人,僵硬的身體,才緩緩地,放松了下來。
他側(cè)過頭,看著吳邪熟睡的,毫無防備的,后背。
他沉默了很久。
然后,他緩緩地,伸出手,將被子,向上,拉了拉,蓋住了吳邪,裸露在外的,肩膀。
擁抱你,是救贖你。
也是,救贖我自己。
真正的危機,在一場無法避免的,沖突中,爆發(fā)了。
一伙裝備精良的,境外雇傭兵,闖入了他們的世界。他們的目標,是張起靈。
戰(zhàn)斗,在吳邪的鋪子里,打響。
對方,人多勢眾,火力兇猛。
雖然有張起靈在,但對方,似乎對他,早有研究。他們用一種特制的,高壓電流網(wǎng),限制住了張起靈的行動。
張起靈,被困住了。
他每一次,試圖掙脫,都會被那股強大的電流,狠狠地,彈回去。
吳邪,看在眼里,急在心里。
他清晰地,感覺到。
一股狂暴的,憤怒的,焦灼的情緒,從張起靈的身上,瘋狂地,傳來。這股情緒,甚至壓過了,他被電流擊中時,身體的疼痛。
吳邪的大腦,被這股狂暴的情緒,沖擊得,一陣陣發(fā)懵。
就在這時,一個雇傭兵,繞到了張起靈的身后。
他手中,拿著一把特制的,合金刺刀,對準了張起靈的后心,狠狠地,捅了過去!
“不!”
吳邪的瞳孔,瞬間,收縮到了極致。
他想也沒想,就向著那個方向,撲了過去。
他的身體,比他的大腦,更快。
他用自己的身體,死死地,擋在了張起靈的身前。
“噗嗤——”
一聲利刃,沒入血肉的,沉悶的聲響。
那把冰冷的,合金刺刀,從吳邪的后背,貫穿而入,從他的左胸前,透體而出。
離他的心臟,只有不到,兩公分。
吳邪的身體,猛地一顫。
他低下頭,看著自己胸前,那截帶血的,刀尖。
然后,他笑了。
他轉(zhuǎn)過頭,看向那個被困在電網(wǎng)里,因為這突如其來的一幕,而徹底怔住的,男人。
“還好……”
他用盡最后的力氣,說出了那句,他曾經(jīng)聽過無數(shù)次的,話。
“……我沒有……害死你……”
說完,他眼前一黑,徹底,失去了意識。
在吳邪,倒下的那一瞬間。
一股無法用任何語言來形容的,恐怖的,劇痛。
如同行星撞擊般,狠狠地,砸在了張起靈的,神經(jīng)中樞上。
那不是幻痛。
那比任何真實的,物理疼痛,都要清晰,都要劇烈,一千倍,一萬倍。
那是,被利刃貫穿胸膛的,撕裂感。
是,血液,從身體里,瘋狂流失的,冰冷感。
是,生命,正在飛速消逝的,窒息感。
是,瀕臨死亡的,巨大的,恐懼。
“啊——”
一聲壓抑到極致的,不似人聲的,嘶吼,從張起靈的喉嚨深處,爆發(fā)出來。
這股前所未有的,撕心裂肺的劇痛,像一把鑰匙,不,像一枚引爆的核彈,瞬間,沖垮了他用百年孤寂,所鑄就的,情感的閘門。
所有被他壓抑在靈魂最深處的,所有被他用理智封印起來的,強烈到足以毀滅世界的情感。
——對吳邪的,擔憂。
——對自己的,憤怒。
——對失去他的,恐懼。
——以及,那份他自己,都從未敢于,正視過的,深沉的,愛。
在這一刻,如同火山噴發(fā)般,盡數(shù),引爆!
一股金色的,如同太陽般,耀眼的能量,從他的身體里,轟然炸開!
“滋啦——!”
那張足以困住任何猛獸的,高壓電流網(wǎng),在這股龐大的,純粹的,情感能量的沖擊下,如同脆弱的蛛網(wǎng)般,瞬間,汽化,消失!
金色的能量,并沒有就此停歇。
它順著那條無形的,神經(jīng)的連接,瘋狂地,涌入了吳邪的,體內(nèi)。
那條連接著他們兩個人的,罪魁禍首的,真菌。
在這股如同恒星般,灼熱的,純粹的能量面前,連一秒鐘,都沒有撐住。
被徹底地,燒毀了。
吳邪醒來時,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醫(yī)院的病床上。
胸口,還纏著厚厚的繃帶,傳來一陣陣的,鈍痛。
但他感覺,前所未有的,輕松。
那股糾纏了他無數(shù)個日夜的,龐大的孤寂,消失了。
徹底地,消失了。
他的世界,恢復了,它原本的,安靜。
安靜到,讓他有些,不習慣。
病房的門,被推開了。
張起靈,走了進來。
他換了一身干凈的衣服,臉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他走到吳邪的床邊,站著,看著他。
吳邪也看著他。
他們之間,那條無形的,連接,已經(jīng)斷了。
吳邪,再也感覺不到,他的情緒了。
他不知道,他此刻,在想什么。
一種巨大的,失落感,瞬間,攫住了他。
就在吳邪以為,他們會像以前一樣,陷入無盡的,沉默時。
張起靈,動了。
他緩緩地,俯下身。
然后,他伸出雙臂,用一種極其輕柔的,又帶著一絲,不容錯辨的,顫抖的力道。
將吳邪,擁入了懷中。
這是他,第一次,主動的,擁抱。
吳邪的身體,僵住了。
他能感覺到,張起靈的胸膛,是溫熱的,堅實的。他能聽到,他沉穩(wěn)的,有力的,心跳。
一下,一下。
“以后,”
一個低沉的,帶著一絲,從未有過的,沙啞的聲音,在他的耳邊,響了起來。
“換我來?!?/p>
他不再需要,吳邪的“治愈”。
但他需要,吳邪的擁抱。
從今以后,每一次擁抱,都只是因為,我想。
而不是,我需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