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韋語棠的及笄禮,儼然成了宮中接下來的頭等大事。
陛下親自過問,口諭內(nèi)廷司務(wù)必隆重周全,各式賞賜如流水般送入韋貴妃的安仁殿。
韋貴妃更是喜上眉梢,事無巨細皆親自操持,從吉日擇選到禮服上的一針一線,往往親自過目,無不凝聚著她的殷切期盼與無上榮寵。
語棠隨著姑母忙碌,應(yīng)對著各項儀程,面上始終掛著得體的微笑,心中卻如同殿外看似繁花似錦、實則暗流洶涌的宮墻,并無多少真正的喜悅。
及笄,意味著成年,及笄禮也并非簡單的祝福,而是昭告:從今往后,她這“郡主”二字將更燙手,而她在這深宮中的位置也將更為微妙,未來的路或許更加如履薄冰。
大典前夜,宮中各司仍在點燈熬油為明日做著最后的裝點,語棠卻尋了個借口,獨自一人漫步至御花園。
月色清冷,不知不覺間,她竟走到了園內(nèi)最荒僻的西北角。這里雜草稍深,平日里罕有人至,還是她前些日子偶然發(fā)現(xiàn)的。
而這角落之中,孤零零地立著一株野海棠,非花非果,枝影蕭疏,在月光下更顯幾分寂寥,像被宮墻遺忘的一縷幽魂。
語棠駐足樹下,仰頭望著疏朗的枝影,怔怔出神。
這株宮中的海棠,讓她驀然想起了韋府里她的院中,那株父親親手為她植下的海棠樹。
而如今,樹猶在,人卻沒。
明日她便要綰發(fā)插笄,可父母雙親,卻已天人永隔,再無法親眼見證女兒這重要的一刻。
思及此,一股難以言喻的悲涼與惘然涌上心頭,月色晃眼,像在她眼中蒙上了一層濕冷的淚。
伍元照“永寧郡主?”
身后一聲略帶遲疑的輕喚,將她從恍惚中拉回。語棠驀然回神,迅速斂去眼底情緒,轉(zhuǎn)身望去。
只見伍元照不知何時已來到此處,正提燈立在幾步開外,宮裝外披著素色斗篷,正半蹲著向她行禮。
韋語棠“伍才人不必多禮?!?/p>
語棠微微頷首,聲音壓得很低,仿佛怕驚動枝上棲鴉。
伍元照直起身抬眼,露出一張柔美的面龐,她看著語棠,眼中帶著真誠的感激與一絲不解:
伍元照“郡主,明日便是您的及笄禮,說來慚愧,元照竟一直未尋得機會,當(dāng)面謝過郡主的信任,委以獻禮之重任?!?/p>
語罷,她咬了咬唇,終究還是問出了心中盤旋已久的疑惑:
伍元照“只是……元照愚鈍,實在不知,郡主為何會將此重任,給予元照?畢竟……我姨母楊舒妃與貴妃……”
言盡于此,伍元照沒再繼續(xù),但意思已然明了。
語棠看著她那雙清澈中帶著聰慧的眼睛,微微一笑,在月色下顯出別樣的清冷通透:
韋語棠“那日花朝夜宴,聞才人歌喉,觀才人儀態(tài),不難看出才人是個心有丘壑、真誠善良、機敏過人的姑娘。
韋語棠“在這宮中,能有這般品性,實屬難得?!?/p>
韋語棠“我選才人,只因你是這宮里少見的‘真人’,與楊舒妃無關(guān)?!?/p>
伍元照沒料到會得到這樣的評價,一時怔住,臉頰微紅:
伍元照“郡主謬贊,元照愧不敢當(dāng)?!?/p>
韋語棠“是不是謬贊,日后自見分曉?!?/p>
語棠語氣淡然,忽向前走了兩步,與伍元照并肩而立,一同望著那株在夜風(fēng)中輕輕搖曳的海棠樹。
韋語棠“才人看這宮苑草木,大多攀附參天大樹,得以沐浴陽光。”
韋語棠“但若所依非善,或是所依之木本就已蛀空,一旦風(fēng)雨來襲,最先折損的,往往恰是這些看似得了蔭蔽的藤蔓?!?/p>
她側(cè)過頭,眸色清亮地看著伍元照的側(cè)臉,意味深長地繼續(xù)道:
韋語棠“《荀子》有云:‘君子性非異也,善假于物也。’借力固然是智慧,但更要看清所借之力是否穩(wěn)固,所循之路是否光明。否則,一步踏錯,便是萬劫不復(fù)。才人以為呢?”
伍元照聞言心頭劇震,指尖不由一顫,燈影跟著抖了抖。
她抬眼看向韋語棠,只見對方依舊目光澄澈,并無半分惡意,反而帶著一種近乎悲憫的提醒。
伍元照“郡主……”
伍元照心緒翻涌,一時不知該如何接話,只覺得這番話太過驚心,需要時間消化。
語棠不欲深談,只輕輕拍了拍她冰涼的手背,語氣恢復(fù)了一貫的溫和:
韋語棠“夜涼了,才人早些回去歇息吧,明日還要有勞才人?!?/p>
月白風(fēng)清,她轉(zhuǎn)身離去,裙角掃過草葉,發(fā)出極輕的窸窣聲,像雪落宮磚。
伍元照怔愣著站在海棠樹下,心中波瀾起伏,反復(fù)咀嚼著那幾句看似隨意,實則重若千鈞的提示。
她明白,對方這番話,絕非無的放矢。這座皇宮中,果然比她想象的更加危機四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