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門在身后關(guān)上。
門板隔絕了偵探社內(nèi)所有的審視,試探,與看戲的目光。
紀曉禾維持了整整一天的“高深莫測”人設(shè),在這一秒瞬間崩塌。
她靠在門板上,長長的吐出一口氣,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擔(dān)。
那副古井無波的姿態(tài)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極致的專注,一種屬于現(xiàn)代社會精英的冷靜與鋒利。
這里是中島敦暫時為她安排的偵探社宿舍,一個僅有方寸之地的小房間。
一張床,一張桌子,一把椅子,就是全部。
紀曉禾沒有半分遲疑。
她將外套脫下,隨手搭在椅背上。
緊接著,她走到桌前,將上面原本擺放整齊的幾本書掃到一邊,清理出一片絕對干凈的空域。
她從隨身攜帶的布袋里,取出一卷紙。
紙卷在桌上展開,發(fā)出嘩啦的聲響。
那是一張巨大的,比例尺精準的橫濱市詳盡地圖。
從繁華的商業(yè)中心到僻靜的居民后巷,每一條街道,每一棟建筑的輪廓,都被清晰的印刷出來。
地圖的四個角因為反復(fù)卷動而翹起,紀曉禾看也未看,直接從筆筒里抽出四支筆,將四個角牢牢的壓在桌面上。
一個簡陋但高效的工作臺瞬間成型。
她站在這張地圖前,整個人的氣質(zhì)徹底改變。
不再是那個說著星盤軌跡,塵世羈絆的神棍。
她是一個分析師。
一個正在審視犯罪現(xiàn)場的側(cè)寫專家。
只不過,這次的“受害者”是一只貓,“犯罪者”是讓它失蹤的所有可能性。
她拿起一支紅色的記號筆。
筆尖在地圖上懸停了片刻,精準的落在了委托人貴婦所說的那條街道,那棟公寓樓的位置。
一個鮮紅的圓點被標記出來。
這是原點。
“膽小,戀家?!?/p>
紀曉禾的嘴唇無聲的開合,重復(fù)著從委托人那里獲取的兩個核心關(guān)鍵詞。
這是動物行為心理學(xué)的基本素材。
她拿起一把直尺和圓規(guī)。
以紅點為圓心,她開始畫圈。
第一個圈的半徑很小。
這是根據(jù)一只家養(yǎng)寵物貓的平均日常活動范圍計算出的“舒適區(qū)”。如果只是普通的走失,它絕不會離開這個范圍。
但這次有意外。
她畫下第二個圈。
這個圈的半徑擴大了三倍,覆蓋了周邊數(shù)個街區(qū)。
這是“應(yīng)激反應(yīng)區(qū)”。
在受到驚嚇后,貓會進行無目的的直線奔逃,直到找到第一個自認為安全的封閉空間躲藏起來。這個半徑,就是它在力竭之前可能達到的最遠距離。
畫完兩個圈,她換了一支黑色的筆。
開始做排除法。
“膽小,所以會避開視線開闊,人流密集的大路。”
地圖上幾條主干道,被她用粗重的黑線直接劃掉。
“會避開聲音嘈雜的區(qū)域。”
商業(yè)街,車站,學(xué)校,這些代表著喧囂的地方,被她毫不猶豫的涂黑。
地圖上,原本完整的區(qū)域開始變得支離破碎。
她標記出的那兩個同心圓,被黑色線條切割成一個個不規(guī)則的碎片。
貓咪可能的藏身地,就被限制在這些碎片區(qū)域內(nèi)。
分析還在繼續(xù)。
她坐了下來,拿出一部偵探社配發(fā)的舊手機,開始搜索信息。
她搜索的不是什么“橫濱靈脈”,而是“標記區(qū)域內(nèi)的流浪動物分布點”,“社區(qū)論壇關(guān)于遛狗的熱點區(qū)域”。
凡是有大型犬只頻繁出沒的公園,被她劃掉。
凡是有成規(guī)模的流浪貓“幫派”盤踞的后巷,被她劃掉。
一只膽小的家養(yǎng)貴族貓,絕對不敢踏入那些“野貓王”的地盤。
地圖上的可能性在進一步減少。
她的工作,就是用邏輯和信息,將無限的可能性壓縮成唯一的現(xiàn)實。
這就是她真正的“占卜”。
在做完這一切的標記后,紀曉禾站起身,看著自己的“杰作”。
布滿紅圈黑線的地圖,在她眼中就是一張已經(jīng)解開大半的謎題。
她知道,貓就在剩下的那些白色區(qū)域里。
但還有一個問題。
這場“占卜”,是一場表演。
她不僅需要結(jié)果,更需要過程。
一個能夠說服所有人的,充滿神秘主義的表演過程。
她低頭看了看自己空空如也的雙手。
總不能明天當著所有人的面,指著這張地圖說,“根據(jù)我的科學(xué)分析,貓在這里”吧。
那她的人設(shè)就徹底崩了。
必須有道具。
水晶球,塔羅牌,或者別的什么東西。
她摸了摸口袋,里面只有幾個硬幣,是出門時順手放進去的。
總資產(chǎn),不到一百日元。
一個合格的神棍,居然被啟動資金給難住了。
紀曉禾的眉頭微不可查的皺了一下。
錢。
她需要錢。
片刻之后,她站直了身體,重新推開房門,走了出去。
偵探社的公共區(qū)域里,中島敦正在幫事務(wù)員收拾文件。
他看到紀曉禾出來,立刻關(guān)切的迎了上去。
“紀小姐,你不多休息一下嗎?看你下午的樣子,消耗好像很大?!?/p>
在敦的心里,這位神秘的占卜師下午強行催動“能力”,一定是透支了巨大的精神。
紀曉禾的臉上適時地露出了一絲恰到好處的“虛弱”。
她的臉色比剛才蒼白了些,聲音也放輕了。
“無妨,星辰的回響尚未平息。”
“只是……明日的占卜,我需要準備一些必要的儀式耗材?!彼nD了一下,似乎有些難以啟齒,“這些耗材需要溝通星辰的力量,材質(zhì)比較特殊……”
中島敦何等善良,立刻就明白了她的意思。
##“啊,是需要經(jīng)費對嗎?”他恍然大悟,“我明白了,我這就去向財務(wù)申請!”
紀曉禾攔住了他。
“不用那么麻煩。明天的儀式非常關(guān)鍵,我需要立刻去準備。我能否……從你這里預(yù)支一部分薪水?等社長發(fā)放我的薪酬后,立刻還你?!?/p>
她用一種混合著“專業(yè)人士的堅持”和“世俗窘迫”的眼神看著敦。
單純的少年完全無法抵抗這種請求。
“當然可以!”
中島敦沒有絲毫猶豫,從自己那個小小的青蛙錢包里,掏出了幾張紙幣,塞到了紀曉禾手里。
那是他省吃儉用存下來的生活費。
“夠嗎?不夠我還有……”
“足夠了?!奔o曉禾捏著那幾張帶著少年體溫的鈔票,心中難得的閃過一絲歉意,“感謝你的慷慨,星辰會記錄你的善意?!?/p>
她對著敦微微點頭致意,然后轉(zhuǎn)身離開。
那份轉(zhuǎn)瞬即逝的歉意,很快被更強烈的目標感所覆蓋。
這是必要的投資。
拿著這筆“天使投資”,紀曉禾沒有去任何高級的神秘學(xué)商店。
她拐進了橫濱一條最負盛名的街道——跳蚤市場。
這里魚龍混雜,從戰(zhàn)前的舊貨到現(xiàn)代的工業(yè)垃圾,無所不有。
她在一個個攤位前走過,目光精準的掃視著那些在別人看來毫無價值的廢品。
她的目標很明確。
首先,她需要一個“水晶球”。
真正的水晶球價格昂貴,她買不起。
但她在一個賣舊餐具的攤位上,看到了一個圓形的玻璃魚缸。
魚缸不大,剛好能用雙手捧住。玻璃的質(zhì)量很差,帶著些許雜質(zhì)和氣泡,但在光線下,恰好能形成一種模糊而扭曲的折射效果。
比完美無瑕的真水晶,更有“神秘感”。
“老板,這個怎么賣?”
“三百日元?!?/p>
紀曉禾沒還價,直接買下。
接著,是“符文石”。
她在一個賣廉價首飾的攤位上,找到了一捧彩色的玻璃石。
這些石頭原本是用來裝飾花瓶的,形狀不規(guī)則,顏色各異。
她仔細的從中挑選出幾塊顏色深沉,形狀古樸的,看起來像是某種未經(jīng)雕琢的礦石。
成本,一百日元。
最后,是“星盤”。
她在一個老頭子的攤位上,翻了半天,從一堆生銹的鐵器里,找到了一枚老舊的黃銅指南針。
指南針的玻璃表面已經(jīng)有了裂紋,指針也有些遲鈍。
但它身上那股濃厚的歲月感,是任何新東西都無法替代的。
紀-曉禾甚至花了一點時間,用自己的指甲在黃銅外殼上,刻下幾個歪歪扭扭的,誰也看不懂的符號,讓它看起來更像是某種古代遺物。
成本,兩百日元。
總花費,六百日元。
還剩下一些錢,她買了一支香薰蠟燭,和一個最便宜的黑色絲絨布袋。
所有的“法器”,都裝進了袋子里。
紀曉禾提著她的專業(yè)道具,離開了喧鬧的跳蚤市場。
回到宿舍,她再次關(guān)上門。
這一次,她沒有立刻回到地圖前。
而是將那個廉價的魚缸擦拭干凈,放在桌子中央。
將那些彩色玻璃石一顆顆擺在旁邊。
然后,她拿起了那枚舊指南針。
她的臉上沒有半分即將行騙的緊張,只有一種近乎于藝術(shù)家的挑剔和專注。
她在評估自己的工具,確保它們能在明天的舞臺上,發(fā)揮出最大的戲劇效果。
做完這一切,她才重新將目光投向那張巨大的橫濱地圖。
她拿起筆,繼續(xù)剛才被打斷的工作。
“委托人提供了幾個貓咪經(jīng)常去的地點?!?/p>
她根據(jù)記憶,在地圖上找到了那幾個貴婦提到的“秘密基地”。
一個是有著漂亮花圃的小公園。
另一個是某家餐廳后巷的垃圾桶附近。
還有一個是某戶人家廢棄的庭院。
她逐一分析。
小公園人流太多,而且有專人打理,一只陌生的,受驚的貴族貓很難長時間隱藏。排除。
餐廳后巷,食物殘渣確實會吸引貓。但同樣的,那里也是流浪貓的必爭之地。一場惡戰(zhàn)后,膽小的家貓要么逃走,要么受傷,不可能安靜的待在那里。排除。
廢棄的庭院,可能性稍高。但這種地方也是流D浪漢和拾荒者的首選,安靜的環(huán)境很難保證。
紀曉禾的筆尖在地圖上劃過。
這些地點,都太平庸了。
是普通人,甚至是普通偵探能夠想到的地方。
國木田現(xiàn)在應(yīng)該就在帶著人排查這些地方。
但她的“占卜”,必須指向一個凡人邏輯無法觸及的場所。
一個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答案。
她的目光,從那些被黑色記號筆劃過的區(qū)域掃過。
她的大腦,如同一臺高速運轉(zhuǎn)的計算機,處理著所有的已知信息。
貓的習(xí)性,走失的時間,橫濱的天氣,城市的地形……
忽然,她的視線定格在了某個被她畫了圈,但沒有劃掉的邊緣區(qū)域。
那里是一片代表著“開發(fā)中”的灰色地塊。
——一個正在施工的工地。
這個地點,瞬間擊中了她所有的邏輯鏈條。
工地,白天機器轟鳴,確實不適合膽小的貓。
但到了晚上,這里會變得異常安靜。
更重要的是,正在施工的工地,通常意味著一件事。
——管線鋪設(shè)。
那些新挖開的,尚未封口的地下管道。
對于一只受了驚嚇,拼命尋找黑暗,狹窄,封閉空間的貓來說,還有比這更完美的藏身之處嗎?
溫暖,干燥,與世隔絕。
一旦進去,就很難再自己出來。
它符合一只膽小家貓所有的行為邏輯。
也符合一個足夠驚人,足夠“神秘”的預(yù)言結(jié)果。
就是這里了。
紀曉禾用紅筆,在那個工地的位置上,重重的畫了一個叉。
這就是她的答案。
找到了最終地點,這場“占卜”最核心的部分已經(jīng)完成。
剩下的,就是表演。
紀曉禾將地圖收起,放回布袋。
然后,她搬過椅子,坐到了桌前,正對著那個剛剛淘來的玻璃魚缸。
她從抽屜里找到一面小鏡子,立在魚缸旁邊。
鏡子里,映出她冷靜而專注的臉。
她開始排練。
她看著鏡中的自己,嘗試著轉(zhuǎn)換表情。
從冷靜,切換到一種帶著倦意的“神圣”。
她伸出雙手,做出在虛空中觸摸某種能量軌跡的姿態(tài)。
然后,她開始嘗試臺詞。
“星軌的偏移……指向了金屬與泥土交織之地……”
她搖了搖頭,覺得太過平淡。
“我看到了……新生的陣痛與破壞的轟鳴……生命的氣息,被掩埋在地下……”
還是不夠震撼。
她拿起那顆被她當做“星盤”的指南針,看著上面自己刻下的鬼畫符。
她閉上眼睛,再睜開時,眼神已經(jīng)變得空洞而深邃,仿佛能洞穿未來。
她對著鏡子里的自己,用一種仿佛從另一個世界傳來的,帶著微弱回音的聲音,一字一句的說道:
“它不在生機之地?!?/p>
“它在……一個通往地下的黑暗入口?!?/p>
“那里是鋼鐵巨獸的巢穴,是大地被撕開的傷口?!?/p>
“它的呼喚,就在那片混沌之后?!?/p>
鏡子里的那個“占卜師”,臉色蒼白,眼神疲憊,卻又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確定。
很好。
紀曉禾的嘴角,勾起了一絲屬于導(dǎo)演的,滿意的弧度。
這場戲,成了。
明天,就讓整個偵探社,見證一次來自星辰的“神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