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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邊,李景隆剛沖出超市的自動門,便被迎面而來的風雪兜頭澆了個正著。大片的雪花像鵝毛般落在他的頭上、肩上、錦袍上,瞬間染白了他的發(fā)梢和衣襟,連睫毛上都沾了細碎的雪粒。方才在店里被暖意烘熱的身子,瞬間被刺骨的寒風緊緊裹住,凜冽的風雪像刀子似的刮在臉上,凍得他臉頰生疼,連帶著那點見到朱雄英的激動與狂喜,也像被冰水潑過似的,涼了大半,只剩下滿心的急切與慌亂。
他緊緊攥著懷里的七彩棒棒糖,糖紙被風雪吹得簌簌作響,冰涼的雪花落在手背上,讓他忍不住打了個寒顫,牙齒都開始輕輕打顫。腦子里卻亂糟糟的,像是塞進了一團亂麻,無數(shù)個念頭瘋狂交織——殿下怎么會在那種奇怪的地方?那地方暖得不像寒冬,比皇宮里燒著地龍的暖閣還要暖和,還有那么多從沒見過的新奇物件,那些亮得沒有煙火的燈,那些包裝精致的吃食,那些怪異的“盒子”和“刷子”,難不成……難不成是仙人的居所?殿下是被仙人帶走了嗎?還是說,殿下根本就沒有……沒有離開人世?
他又打了個寒顫,不是因為冷,而是因為這大膽的猜測。他低頭看了看懷里的棒棒糖,糖紙在風雪中泛著微弱的虹光,精致得不像凡間之物,更讓他堅信那地方定是仙人所居。他嘴里忍不住低聲抱怨了句:“怎么突然就冷了這么多,方才在里面還熱得想脫外袍呢,這前后不過一瞬,竟像是從春夏跌入了寒冬……”
抱怨歸抱怨,他卻不敢耽誤半分,把懷里的棒棒糖攥得更緊,生怕被風雪打濕弄壞——這可是從仙人居所里帶出來的物件,說不定能證明他所言非虛。他將棒棒糖緊緊貼在胸口,用錦袍裹住,腳步匆匆地往華蓋殿的方向趕。雪粒子打在他的錦袍上,發(fā)出“沙沙”的聲響,很快就在錦袍上積了薄薄一層白霜,連靴底都沾滿了積雪,每走一步都格外沉重??伤朦c不敢放慢腳步,甚至還加快了速度,心里只有一個念頭:陛下還在御書房里批閱奏章,他得趕緊把見到殿下的事稟報上去,哪怕這事聽著像瘋話,像天方夜譚,也必須讓陛下知道!
風雪越來越大,呼嘯的寒風卷著雪沫子,幾乎要將他吞沒??伤麉s渾然不覺,只是埋頭往前沖,錦袍被風吹得獵獵作響,發(fā)梢上的積雪融化成水,順著臉頰滑落,凍得他皮膚發(fā)麻,可他的眼神卻異常堅定,腳步也從未停歇——他必須盡快見到陛下,必須讓陛下知道,大皇孫還活著!
……
御書房內,燭火輕輕跳動著,昏黃的光暈映得滿桌的奏章都泛著暖黃的光,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墨香與燭火的氣息。朱元璋趴在鋪著明黃色錦緞的案桌上,雙臂撐著桌面,腦袋微微垂著,眉頭緊緊蹙著,呼吸有些急促,胸口微微起伏,顯然陷入了一場不安穩(wěn)的夢境,連睡夢中都帶著難以掩飾的焦躁。
夢里,他站在一片茫茫的雪地里,雪花無聲地落在他的龍袍上,卻沒有半點涼意,仿佛這雪花只是虛幻的影子。不遠處,朱雄英穿著一身他從未見過的柔軟衣裳,那衣裳料子輕盈,顏色鮮亮,不像宮里的錦緞,倒像極了傳說中仙人的服飾。小孩的小臉還是記憶里圓乎乎的模樣,肉嘟嘟的臉頰透著健康的紅暈,正背對著他,小小的身影慢慢往前走著,腳步輕盈,
“雄英!”
朱元璋急聲大喊,聲音沖破風雪,帶著撕心裂肺的急切。他邁開沉重的龍靴,快步朝著那道小小的身影追去,龍袍下擺掃過厚厚的積雪,濺起細碎的雪沫??蔁o論他怎么加快腳步,怎么拼命往前奔,那道身影始終離他差著一段不遠不近的距離,像隔著一層無形的屏障,明明觸手可及,卻又遙不可及。
朱雄英終于停下了腳步,小小的身子微微晃動,緩緩轉過身來。他的臉上沒有了往日里那般燦爛的歡喜,也沒有了撲進自己懷里時的雀躍,反而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受傷與委屈,圓乎乎的小臉繃得緊緊的,大大的眼睛里蒙著一層薄薄的水汽,像蒙了霧的琉璃,看得朱元璋心頭發(fā)緊。
“皇爺爺,”小孩的聲音輕輕的,細弱得像風雪里搖曳的燭火,卻像一根淬了冰的針,狠狠扎在朱元璋的心上,“你當真是好狠的心,我走了這么久,你竟一次也不曾來看看我?!?/p>
朱元璋的心猛地一揪,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疼得他幾乎喘不過氣。他張了張嘴,想解釋,想告訴大孫他日日思念,夜夜難眠,可喉嚨卻像被什么堵住了似的,發(fā)不出半點聲音,只能徒勞地看著眼前的孩子,眼眶瞬間紅了。
他顫抖著伸出手,枯瘦的手指微微蜷縮,想要抓住那只熟悉的、胖乎乎的小手,想要將孩子緊緊抱在懷里,告訴他人家的大孫都在,他的大孫也該在??芍讣庖淮未未┻^對方柔軟的衣裳,碰不到半點真實的溫度,只能穿過一片虛無的雪花,徒留滿手的冰涼。
朱雄英看著他焦急又無助的模樣,大大的眼睛里水汽更濃,卻很快強扯出一個笑容。那笑容淺淺的,帶著孩子氣的懂事,卻比哭還要讓人難受,像一把鈍刀,在朱元璋的心上慢慢割著。“沒事的皇爺爺,雄英不怪你?!?/p>
他往后輕輕退了一步,小小的身影開始變得模糊,像被風雪暈開的墨痕,漸漸失去了清晰的輪廓?!翱墒腔薁敔?,雄英以后可能不會再來看你了?!彼滞肆艘徊剑碛暗脦缀跻c漫天風雪融為一體,聲音輕得像要被風吹散,“你要好好吃飯,別總熬夜批奏章,夜里冷,要記得添衣裳;也別總跟爹爹發(fā)脾氣,爹爹他也很想我……”
“雄英!你別走!”
朱元璋撕心裂肺地大喊,聲音里帶著從未有過的惶恐與絕望。他拼命往前沖,龍靴深陷在積雪里,濺起的雪沫沾滿了龍袍的下擺,可那道身影還是越來越淡,越來越遠,最后像融化的雪水般,徹底消失在白茫茫的風雪里,只留下一片空無的雪地。
無邊的恐慌像潮水般將他徹底淹沒,他站在空蕩蕩的雪地里,寒風卷著雪花灌進領口,卻感覺不到絲毫的寒冷,只覺得心口被生生掏走了一塊,空得發(fā)疼,疼得他幾乎要跪倒在地。
“雄英……我的大孫……”
他喃喃地呼喊著,聲音嘶啞破碎,在空曠的雪地里回蕩,卻再也得不到任何回應。
……
朱元璋猛地從案桌上抬起頭,額角凌亂的發(fā)絲沾著點點墨跡,眼神里滿是茫然與恍惚,像是還沒從那場刺骨的夢境里掙脫出來。他大口喘著粗氣,胸口劇烈起伏,胸膛隨著急促的呼吸上下顫動,好一會兒才緩緩緩過神來——燭火依舊在燈臺上跳動,昏黃的光暈映著滿桌堆積如山的奏章,窗外的風雪還在無聲飄落,原來只是一場夢。
一場太過真實的夢。
他抬手用力揉了揉發(fā)緊的眉心,指腹觸到額間滿是疲憊的溝壑,那些溝壑深深淺淺,藏著帝王的操勞,也藏著失去孫兒的痛。他的聲音帶著剛從睡夢中驚醒的沙啞,目光緩緩落在站在一旁的太監(jiān)慶童身上,語氣里滿是難掩的疲憊:“咱睡多久了?”
慶童連忙躬身回話,腰彎得極低,語氣恭敬又帶著點小心翼翼的關切,生怕驚擾了這位剛從噩夢中醒來的帝王:“回陛下,沒多久呢,約莫才一柱香的工夫。方才見陛下趴在案上睡得沉,眉頭皺得緊,想是累極了,奴才怕驚擾了陛下,便沒敢出聲。剛想著給陛下添杯熱茶暖暖身子,就見陛下醒了。”
他說著,快步走到一旁的暖爐邊,拿起溫在銀壺里的熱茶,小心翼翼地走到案前,提起銀壺,將溫熱的茶水緩緩注入朱元璋面前的白瓷杯里。茶水清澈,冒著淡淡的熱氣,驅散了些許寒意。“陛下要是覺得累,要不先歇半個時辰?等精神好些了,再批這些奏章也不遲。如今雪天寒冷,陛下龍體為重啊?!?/p>
朱元璋緩緩端起茶杯,指尖觸到溫熱的杯壁,那點暖意順著指尖蔓延開來,稍稍驅散了心底殘留的恐慌與寒意。他垂眸望著杯里晃動的茶水,水面映出他憔悴的面容,又想起夢里雄英那雙蒙著水汽的眼睛,想起孩子委屈的話語,眼眶不自覺地發(fā)澀,喉間像是堵著一團棉花,悶得發(fā)疼。
御書房內的寂靜還未完全散去,朱元璋指尖摩挲杯沿的動作帶著幾分凝滯,空氣中墨香與茶香交織的沉靜,突然被門外太監(jiān)尖細而恭敬的傳報聲打破:“啟稟陛下——曹國公李景隆,在外求見!”
那聲音穿透厚重的殿門,帶著冬日風雪里特有的顫音,清晰地落在御書房內。朱元璋握著茶杯的手微微一頓,眼底殘存的悵然瞬間被收斂,取而代之的是帝王慣有的沉穩(wěn)。他緩緩放下白瓷茶杯,杯底與案面輕觸,發(fā)出一聲清脆的“嗒”響,打破了片刻的凝滯。指尖在杯沿殘留的溫熱上輕輕劃過,他抬眼望向殿門,聲音平靜無波,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讓他進來?!?/p>
“遵旨?!遍T外太監(jiān)應了一聲,很快便傳來細碎的腳步聲,緊接著,殿門被輕輕推開,一股裹挾著雪粒的寒風順勢涌入,吹得桌案上的燭火微微搖曳,昏黃的光暈在墻壁上晃動出斑駁的影子。
李景隆幾乎是跌撞著快步走了進來。他身上那件寶藍色織金錦袍早已被風雪浸得半濕,原本鮮亮的色澤被雪水打暗,邊角處凝結著細碎的冰碴;烏黑的發(fā)梢和纖長的睫毛上掛滿了雪粒,像落了一層薄薄的霜,連鬢角都沾著融化的雪水,順著臉頰滑落,在凍得通紅的皮膚上留下兩道水痕。他胸口劇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帶著急促的白霧,噴在冰冷的空氣中,瞬間消散——顯然是頂著漫天風雪,一路狂奔而來,連片刻喘息的功夫都沒有。
他剛踏入御書房門檻,甚至來不及拍打身上的積雪,便“噗通”一聲跪倒在地,膝蓋重重磕在冰涼的金磚上,發(fā)出沉悶的聲響。動作倉促得幾乎踉蹌,寬大的袍袖掃過地面,帶起細小的塵埃,臉上更是寫滿了難以掩飾的激動與慌亂,嘴唇哆嗦著,連聲音都在不住發(fā)顫,全然沒了往日世家公子的從容。
朱元璋坐在龍椅上,目光沉沉地落在他這副失魂落魄的模樣上,眉頭不自覺地皺了起來,眉宇間染上幾分不悅。他手指輕輕敲擊著桌案,發(fā)出“篤篤”的輕響,語氣里帶著明顯的訓斥,沉聲道:“九江,你這是做什么?慌慌張張,失了儀態(tài),成何體統(tǒng)!”
頓了頓,他眼神愈發(fā)嚴厲,語氣也重了幾分:“你身為國公,又是皇親國戚,行事當有沉穩(wěn)氣度。年輕人遇事這般浮躁,沉不住氣,將來如何能為朝廷擔起重任?”
往日里,若是被朱元璋這般訓斥,李景隆早已惶恐不已,忙不迭地請罪認錯??纱丝蹋麉s像是完全沒聽見陛下的訓斥,滿心滿眼都被那樁驚天消息填滿,連膝蓋磕在金磚上的疼痛都渾然不覺。他猛地抬起頭,凌亂的發(fā)絲貼在額前,眼底布滿了血絲,卻閃爍著近乎瘋狂的狂喜與急切,聲音因激動而變得嘶啞干澀,幾乎是沖破喉嚨般脫口而出:“陛下!臣……臣見到了!臣真的見到大皇孫殿下了!千真萬確!”
朱元璋聞言,握著茶杯的手微微一頓,動作瞬間凝滯。他先是微微一怔,眼底閃過一絲短暫的茫然,仿佛沒聽清李景隆的話。片刻后,他才緩緩回過神,只當是李景隆剛剛從東宮過來,見到了皇孫朱允炆,故而才有此說。提及孫輩,他眼底的嚴厲稍稍緩和,擺了擺手,語氣平淡無波,帶著幾分漫不經(jīng)心:“咱知道了。你剛從東宮過來?允炆近來身子如何?冬日天寒,可有按時讀書?莫要總貪玩弄雪,誤了功課?!?/p>
“不是!陛下,不是皇孫殿下!”李景隆急得連連搖頭,腦袋晃動間,發(fā)梢的雪粒紛紛掉落,落在冰冷的金磚上。他雙膝在地上往前挪了兩步,膝蓋與地面摩擦,發(fā)出刺耳的聲響,語氣愈發(fā)急切,甚至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哭腔,聲音顫抖著,幾乎是嘶吼出來:“陛下!臣見到的是大皇孫殿下!是……是您的大孫,朱雄英殿下?。 ?/p>
“轟——”
這一句話,如同九天驚雷,驟然在寂靜的御書房內炸開!
朱元璋臉上的平靜瞬間蕩然無存,取而代之的是極致的震驚與難以置信。他猛地從龍椅上坐直身體,原本靠在椅背上的脊背繃得筆直,雙手死死攥住桌案邊緣,指節(jié)因用力而泛白,連帶著手臂都微微顫抖。那雙平日里深邃沉穩(wěn)的眼眸,此刻驟然變得凌厲如刀,死死地盯著跪在地上的李景隆,布滿皺紋的臉龐瞬間沉了下來,如同暴風雨來臨前的天空,陰沉得可怕,仿佛下一秒便會掀起滔天怒火。
殿內的空氣瞬間凝固,連燭火都仿佛被這駭人的氣壓逼得微微晃動,昏黃的光暈在他臉上跳躍,映得那些深刻的皺紋愈發(fā)猙獰,如同刀刻斧鑿般,透著令人膽寒的威嚴。他死死地盯著李景隆,聲音里壓抑著翻涌的怒火,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里擠出來,帶著冰冷的殺意:“九江,你莫不是瘋了?竟敢在御書房內胡言亂語,拿已故的皇孫來編排謊言,拿咱的心頭肉來尋開心?”
他的聲音越來越沉,越來越冷,最后幾個字幾乎是咬著牙說出來,帶著徹骨的寒意:“雄英……雄英已經(jīng)走了快一年了!你竟敢編造這般荒唐的鬼話來欺瞞朕!你可知,欺君之罪,當誅九族!”
話音落下的瞬間,御書房內的溫度仿佛驟然降至冰點,連窗外呼嘯的風雪聲都變得模糊。慶童站在一旁,嚇得大氣不敢出,臉色蒼白,連頭都不敢抬,只覺得陛下身上散發(fā)出的殺意,幾乎要將整個大殿吞噬。李景隆跪在地上,被這股駭人的氣勢壓得渾身發(fā)顫,卻依舊咬著牙,眼神堅定地抬起頭,迎著朱元璋的怒火,顫聲說道:“陛下!臣所言句句屬實!若有半句虛言,甘受凌遲之刑!臣真的見到大皇孫殿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