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夏的第三只眼是在十七歲生日那天醒來的。

不是額間突兀的孔洞，而是一種更詭異的感知——當她盯著教室后墻斑駁的霉斑超過三秒，那片深綠的污漬突然像水波般漾開，浮現(xiàn)出另一個場景：同樣的位置掛著一幅向日葵油畫，筆觸粗糙，花瓣卻帶著灼目的金黃。

她猛地眨眼，油畫消失了，只剩霉斑在午后陽光里沉默地呼吸。

“你盯著墻干嘛？”前桌轉(zhuǎn)過來，手里捏著半塊橡皮，“老師剛說下節(jié)課考數(shù)學，你復習了沒？”

林夏喉嚨發(fā)緊，指尖無意識摳著課桌邊緣：“沒什么，看錯了?！?/p>

她不敢說，剛才在那幅油畫旁邊，她還看見了一個模糊的人影。穿洗得發(fā)白的藍布衫，背對著她，肩膀微微佝僂，像極了三年前因病去世的外婆。

放學后的雨來得猝不及防，林夏撐著傘走過老巷，潮濕的青石板路映著灰云。路過巷口那家早已倒閉的裁縫鋪時，第三只眼又“睜開”了。

破敗的卷閘門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敞開的木門，掛著褪色的藍布門簾。外婆正坐在竹椅上穿針引線，陽光透過窗欞落在她銀白的發(fā)梢上，縫紉機“咔嗒咔嗒”的聲響像細碎的雨。

“外婆?！绷窒拿摽诙觯瑐愎亲驳綁ρ?，發(fā)出悶響。

門簾動了動，外婆抬起頭，臉上的皺紋里盛著笑意，卻沒有回應。林夏往前走了兩步，指尖快要觸到門簾的瞬間，畫面突然碎裂，像被投入石子的鏡面。卷閘門依舊緊閉，墻根處的野草在雨里瑟縮。

她站在雨里發(fā)抖，分不清是冷的，還是怕的。這不是幻覺，那觸感、那聲響、那陽光的溫度，都真實得可怕。

回到家，林夏把自己關在房間里，盯著書桌的抽屜發(fā)呆。里面鎖著外婆留給他的唯一遺物——一枚銀質(zhì)頂針。她深吸一口氣，緩緩伸出手。

指尖碰到抽屜的剎那，世界再次重疊。

書桌上擺著半塊未繡完的手帕，淡粉色的布面上，外婆正用紅絲線繡一朵梅花。頂針套在她枯瘦的手指上，反射著微弱的光。

“小夏，過來。”外婆忽然開口，聲音溫和得像陳年的棉絮。

林夏渾身一震，眼淚毫無預兆地掉下來。她想走過去，腳卻像灌了鉛。這時，外婆抬起頭，眼里沒有焦點，只是望著她的方向輕輕嘆氣：“看得見，也留不住啊。”

話音剛落，畫面急速退去。林夏跌坐在地上，抽屜依舊鎖著，房間里只有窗外的雨聲。她摸出鑰匙打開抽屜，頂針冰涼的觸感傳來，上面還留著外婆的溫度。

那晚，林夏沒有睡。她終于明白，第三只眼看見的不是幻覺，是被時間掩埋的碎片——那些逝去的人，那些消失的場景，都在某個重疊的維度里，安靜地存在著。

天快亮時，她又看見了外婆。這一次，外婆坐在廚房的小板凳上，正給鍋里的粥攪勺。蒸汽模糊了她的臉，卻清晰地傳來一句：“多吃點，長身體?！?/p>

林夏沒有再說話，只是靜靜地看著，直到晨光穿透窗簾，將那片溫暖的虛影輕輕吹散。她摸了摸胸口，那里不再是恐懼，而是一種柔軟的慰藉。

原來有些告別，從來都不是終點。

晨光徹底漫進房間時，林夏指尖的頂針還帶著余溫。她起身走到廚房，掀開鍋蓋——里面是空的，只有昨晚沒洗的碗盞安靜地躺著?？杀羌饪M繞的米粥香氣太過真切，像一根細針，輕輕刺破了現(xiàn)實與虛影的隔膜。

她試探著拿起灶臺邊的竹勺，剛握住木柄，第三只眼便又有了動靜。

眼前的廚房突然變了模樣。瓷磚墻換成了斑駁的土墻，煤氣灶變成了老式煤爐，外婆正彎腰往爐膛里添柴，火苗“噼啪”舔舐著鍋底，將她的影子拉得很長。“小夏，粥要熬得久才糯?！蓖馄蓬^也沒回，聲音裹在蒸汽里飄過來，“等下給你臥個荷包蛋，溏心的?！?/p>

林夏站在原地，看著外婆熟練地打雞蛋，油星子濺起來時，她下意識地往后躲了躲——明明知道那是虛影，身體卻先一步做出了反應。這一次，畫面沒有很快消散，直到鍋里的粥“咕嘟”冒泡，外婆轉(zhuǎn)身看向她，眼里終于有了清晰的笑意：“發(fā)什么呆？去拿碗?！?/p>

林夏喉嚨發(fā)緊，腳步卻像被釘住。她忽然發(fā)現(xiàn)，外婆的身影比上次清晰了許多，連藍布衫袖口磨破的毛邊都看得真切。可就在她伸手想去碰外婆的衣袖時，窗外的鳥鳴陡然尖銳起來，眼前的土墻瞬間褪去，瓷磚的涼意重新滲進眼底，只?？諝庵腥粲腥魺o的粥香。

“看得見，也碰不到。”林夏喃喃自語，指尖撫過冰涼的灶臺，忽然想起外婆昨晚說的那句“留不住”。

這天上學，林夏總忍不住盯著周圍的一切。路過操場的老槐樹時，她看見樹底下坐著個扎羊角辮的小女孩，正拿著粉筆在地上畫房子——那是十歲的自己，外婆當時就坐在旁邊的石凳上，手里織著毛衣。走進教室，后墻的霉斑處又浮現(xiàn)出向日葵油畫，只是這次，畫前站著個陌生的男人，背對著她，手里捏著一支畫筆。

“那是誰？”林夏盯著男人的背影，心跳莫名加快。男人似乎察覺到什么，緩緩轉(zhuǎn)過身，可他的臉模糊得像打了馬賽克，只有嘴角的痣異常清晰。就在這時，上課鈴響了，畫面“唰”地消失，霉斑依舊是那片死氣沉沉的深綠。

放學后，林夏沒有直接回家，而是繞回了巷口的裁縫鋪。卷閘門上貼著一張泛黃的招租啟事，邊角都卷了起來。她蹲下身，指尖劃過墻根的野草，第三只眼的感知漸漸蘇醒。

這次的畫面不再是外婆縫補的模樣。裁縫鋪里站著那個畫向日葵的男人，他正對著墻壁發(fā)呆，手里的畫筆垂在身側。忽然，他像是聽到了什么，猛地轉(zhuǎn)頭看向門口——正好對上林夏的目光。

林夏渾身一僵，下意識地往后縮。男人的臉依舊模糊，但他的嘴唇動了動，像是在說什么。她屏住呼吸，試圖聽清，可就在這時，一陣風卷過巷口，吹起地上的廢紙，畫面瞬間碎裂成無數(shù)光點。

回到家，林夏把自己埋進被子里。她發(fā)現(xiàn)第三只眼的“蘇醒”越來越頻繁，看到的碎片也越來越連貫，甚至出現(xiàn)了陌生的人。那個畫向日葵的男人是誰？他和外婆的裁縫鋪有什么關系？還有那些清晰的觸感與氣味，真的只是時間的殘影嗎？

夜色漸深，林夏摸到枕頭下的頂針，冰涼的金屬貼著掌心。她閉著眼，在心里輕輕喚了一聲“外婆”。

沒有畫面浮現(xiàn)，卻有一陣溫暖的觸感輕輕落在她的發(fā)頂，像外婆以前哄她睡覺時那樣。緊接著，一個極輕的聲音在耳邊響起，不是幻覺，清晰得如同耳語：“別找了，他只是守著過去的人。”

林夏猛地睜開眼，房間里只有月光?？伤斸樀氖謪s漸漸松開，心里的慌亂莫名淡了些。她忽然意識到，第三只眼帶她看見的，或許不只是逝去的碎片，還有那些沒說出口的牽掛。

窗外的月光透過窗簾縫隙，在地板上投下一道細長的影子。林夏盯著那道影子，忽然期待起明天——第三只眼，又會帶她看見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