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痛感是從指尖蔓延開的。
陳硯記得很清楚,他正趴在維也納大學圖書館的閱覽桌上,指尖剛觸到那枚嵌在《卡爾一世退位詔書》復印件封皮上的銅質(zhì)紋章——雙頭鷹展開的翅膀邊緣有些鋒利,劃破了他的指腹。血珠滲出來,剛好落在“1918年11月11日”那行墨跡上,像是給這個帝國的葬禮日期,蓋了個鮮紅的戳。
下一秒,臺燈的暖光驟然被刺眼的金色吞噬。
不是圖書館的白熾燈,是那種鋪著金箔的、帶著舊時代厚重感的光。他猛地睜開眼,首先撞進視野的,是穹頂上繪著的巨幅油畫——穿深紅色皇袍的男人坐在云端,身邊環(huán)繞著天使,下方是跪拜的臣民,油畫角落的銘牌刻著拉丁文,陳硯勉強認出“哈布斯堡”的詞根。
這不是圖書館。
他動了動手指,觸到的不是硬木桌面,而是柔軟得過分的天鵝絨。身下是一張寬得能躺下三個人的大床,床幔是深紫色的,綴著銀色的流蘇,垂落在地毯上,掃過他的腳踝時,帶著細微的癢意。
“陛下?您醒了?”
一個低沉的男聲在旁邊響起,帶著某種陳硯只在歷史紀錄片里聽過的、抑揚頓挫的德語腔調(diào)。他僵硬地轉(zhuǎn)頭,看見一個穿著黑色燕尾服、頭發(fā)梳得一絲不茍的中年男人,正垂手站在床邊,手里捧著疊得整齊的白色襯衣和紅色綬帶。男人的眼神里帶著擔憂,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審視。
“陛下?”見他沒反應(yīng),男人又喚了一聲,這次往前遞了遞手中的衣物,“海因里希按您的習慣,備好了晨衣。宮廷醫(yī)生已經(jīng)在外面候著了,您昨夜發(fā)熱,今天還需再診一次脈?!?/p>
陛下?海因里希?
陳硯的腦子像被塞進了一團亂麻。他是維也納大學歐洲史在讀博士,研究方向就是奧匈帝國末期史,海因里希這個名字,他在卡爾一世的侍從回憶錄里見過——那是末代皇帝最信任的貼身侍從,直到卡爾退位后,還跟著他流亡瑞士。
可卡爾一世……不是1918年就退位了嗎?現(xiàn)在是哪一年?
他張了張嘴,想問問“現(xiàn)在是什么時候”,可喉嚨像被砂紙磨過,發(fā)不出聲音。更要命的是,他想說的是現(xiàn)代德語,腦子里卻蹦出一堆陌生的詞匯——那些是19世紀末的宮廷德語語法,是他為了寫論文啃過的古籍里的用法,可現(xiàn)在,卻像本能一樣卡在喉嚨里。
海因里希似乎看出了他的窘迫,又往前湊了湊,聲音放得更輕:“陛下,您是還不舒服嗎?昨夜您從御前會議回來,就說頭暈,躺下后一直高熱不退,嘴里還念叨著‘加里西亞’‘防線’……”
加里西亞!
陳硯的心臟猛地一縮。加里西亞是奧匈帝國在東線的重要戰(zhàn)場,1917年夏天,俄軍在布魯西洛夫攻勢中突破了奧匈的防線,加里西亞地區(qū)幾乎全境淪陷——那是奧匈帝國在一戰(zhàn)中最慘重的失敗之一,也是卡爾一世試圖秘密議和的直接導火索。
難道……他穿越到了1917年?穿越成了卡爾一世?
這個念頭剛冒出來,就被他自己按了下去——太荒謬了,他昨天還在圖書館里對著卡爾一世的照片吐槽“這皇帝要是早點停戰(zhàn),奧匈也不至于崩得這么快”,怎么今天就成了照片里的人?
他掙扎著想坐起來,卻被海因里希連忙扶住。就在這時候,他瞥見了床頭柜上放著的一面銀質(zhì)鏡子。鏡子的邊框雕著繁復的花紋,鏡面有些模糊,卻清晰地映出了一張陌生的臉——二十多歲的年紀,金色的頭發(fā),高挺的鼻梁,眼窩深邃,和他看過的卡爾一世中年照片有幾分相似,卻更年輕,也更蒼白。
這張臉,不是他的。
“陛下,您當心些?!焙R蚶锵7鲋母觳玻Z氣里的擔憂更重了,“您要是實在沒力氣,今天的會認可以推遲。”
陳硯深吸了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他不能露餡,至少現(xiàn)在不能。他是研究奧匈帝國史的,知道1917年的卡爾一世正處在什么境地——內(nèi)有各民族起義、經(jīng)濟崩潰,外有德國逼戰(zhàn)、協(xié)約國施壓,稍有不慎,就是萬劫不復。
他抬起手,指了指自己的喉嚨,又指了指水杯。海因里希立刻會意,轉(zhuǎn)身去桌邊倒了杯溫水,遞到他嘴邊。溫水滑過喉嚨,緩解了干澀,也讓他稍微找回了點力氣。
“現(xiàn)在……是什么時候?”他終于開口,聲音沙啞,說的卻是標準的宮廷德語——不是他刻意學的,而是身體的本能。
海因里希愣了一下,似乎沒想到他會問這個,但還是立刻回答:“陛下,現(xiàn)在是1917年8月12日,清晨七點。昨夜俄軍又對加里西亞發(fā)動了進攻,總參謀部剛剛送來急報,說我軍在倫貝格附近的防線,又后退了五公里?!?/p>
1917年8月12日。
陳硯的手指微微顫抖。他記得這個日期——歷史上,就是這一天,卡爾一世在御前會議上第一次提出“與協(xié)約國接觸”的想法,卻被總參謀長赫岑多夫當場駁回,說他“動搖軍心”。
而赫岑多夫……那個奧匈帝國的鷹派領(lǐng)袖,那個把帝國拖進戰(zhàn)爭泥潭的關(guān)鍵人物,現(xiàn)在恐怕已經(jīng)在早朝的殿里等著他了。
他放下水杯,看著海因里希手里的晨衣,深吸了一口氣。
不管這是不是夢,他現(xiàn)在是卡爾一世了。是那個注定要成為末代皇帝的男人,是那個要在帝國崩塌的邊緣,做最后掙扎的君主。
“去通知他們?!彼f,聲音比剛才穩(wěn)了些,“會認照常?!?/p>
海因里希的臉上露出一絲欣慰,連忙上前,幫他解開睡衣的紐扣。冰冷的空氣接觸到皮膚時,陳硯打了個寒顫,卻也徹底清醒了——
鎏金穹頂下的陰影里,哈布斯堡王朝的最后命運,從這一刻起,要由他這個來自未來的異鄉(xiāng)人,親手續(xù)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