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nóng)歷十五后的第三日子時,深夜十一點四十五分。
城市早已沉睡。城西一棟老舊居民樓五層,墻皮剝落,樓道感應燈壞了大半,偶爾閃一下,像打了個盹又驚醒。風從高樓間擠進來,在狹窄巷道里打著旋,吹得廢棄空調(diào)外機咯吱作響,像是誰在暗處擰動生銹的門把手。
屋里沒開燈。齊昭蜷在客廳沙發(fā)角落,漁夫帽壓得很低,遮住眉骨那道舊疤。他穿著黑色沖鋒衣配工裝褲,戰(zhàn)術(shù)背包扔在腳邊,側(cè)袋插著三支銅制卦簽,一支歪了,他自己沒注意。
他額頭冒汗,右手虎口那道燙傷疤痕隱隱發(fā)燙,像被火燎過似的。胃里翻騰,太陽穴突突跳,耳邊開始出現(xiàn)雜音——先是遠處火車碾過鐵軌的震動,接著是枯葉刮地的聲音,再然后,是一段沙啞、斷續(xù)的女聲。
“左三磚……下指深三分……血槽藏信物……”
聲音直接鉆進腦子,不經(jīng)過耳朵。
齊昭咬緊牙關(guān)。來了。又是這時候。
他知道這是什么——死人說話。每到子時,亡者的低語就會往他腦子里灌,不管愿不愿意。真假混雜,有的是遺言,有的是線索,也有的純粹是怨氣亂喊。他曾靠這些話躲過塌方、避開毒箭,但也因此吐過血、暈倒過好幾次。
這次的聲音是個老婦人,嗓音干澀,帶著土腥味,像是從墓底爬出來的。
“莫信燈影走……玉分兩半……等你認親……”
話沒說完,腦袋就像被人拿錘子砸了一下。齊昭悶哼一聲,眼前發(fā)黑,手指摳進沙發(fā)縫里。他左手摸到茶幾上的保溫杯,擰開蓋,仰頭灌了一大口涼水。水順著嘴角流到脖子里,冰得他一個激靈。
他咬破舌尖,血腥味在嘴里散開,疼得清醒了些。
這招他用熟了。痛感能壓住幻聽,至少爭取幾十秒的清明。
他閉眼,把剛才那段話在腦子里過了一遍:左三磚,下指深三分,血槽藏信物……
左三磚?他睜開眼,掃視地面。這屋子是他租的,老式公房,地板是上世紀八十年代鋪的水泥磚,灰撲撲的,邊角都有裂紋。書房角落有個老書柜,柜子前的地磚顏色略深,像是后來補過的。
他撐著沙發(fā)扶手站起來,腿有點軟,扶著墻慢慢挪過去。
手指沿著地磚邊緣摸,一塊一塊數(shù)。左起第三塊,指尖突然陷下去半毫米——松的。
他蹲下,用指甲摳住邊緣,用力一掀。磚面翻開,底下是個巴掌大的暗格,里面躺著個銹跡斑斑的鐵盒。
盒子一碰就掉渣,打開時發(fā)出刺耳的“吱呀”聲。里面沒有文件,沒有錢,只有一塊殘缺的玉佩。
玉是青灰色的,斷裂處參差不齊,像是被硬掰開的。正面刻著模糊的符文,像是某種古老姓氏的變體。齊昭翻來覆去看了幾遍,心里忽然冒出個念頭:這東西,我見過。
不是實物,是在夢里。小時候常做的那個夢——一座黑石墓門,門縫里伸出一只枯手,手里攥著半塊玉,和這塊一模一樣。
他正出神,窗外忽然傳來一聲輕響。
像是鞋底蹭過外墻水泥的聲音。
齊昭猛地抬頭。窗簾沒拉嚴,留了條縫。就在那一瞬間,他看見外面墻上貼著一道黑影,正貼著窗臺橫向移動,動作極快,像貓,又像人。
對方?jīng)]停留,一閃即逝。
齊昭沒追。他把玉佩攥緊,塞進貼身內(nèi)袋,貼著胸口放好。那地方本來空著,現(xiàn)在多了個硬物,硌得慌。
他靠著墻緩緩滑坐到地上,呼吸還是亂的。頭痛沒退,反而更重了,太陽穴像有鋼針來回穿刺,鼻腔一熱,血絲順著嘴角淌下來。他抬手抹了把臉,看著指腹上的紅,苦笑:“又是半夜加班,這班上得比陰間還累。”
他盤腿坐著,緩了好幾分鐘,才重新站起來。
走到洗手間,擰開水龍頭,捧水洗了把臉。鏡子里的人臉色發(fā)青,眼底有淤色,胡子三天沒刮,看起來像個失業(yè)半年的流浪漢。但他眼神很靜,像井水,表面浮著落葉,底下深不見底。
他換掉沾了汗的沖鋒衣,套上一件深灰色連帽衫,背起包,檢查了下裝備:戰(zhàn)術(shù)刀、手電、備用電池、壓縮餅干。三支銅簽還在側(cè)袋,他順手把歪的那支扶正。
出門前,他站在玄關(guān)鏡子前停了兩秒。
伸手摸了摸眉骨上的疤。
十八歲那年,為了搶回被團伙拿走的羅盤,他一頭撞碎玻璃柜,碎片劃過額頭。血糊了滿臉,他還笑著罵了一句“真他媽值”。
現(xiàn)在想想,那時候還不懂疼。疼的不是傷口,是后來才知道——那晚死在他面前的三個同伴,其實早就在亡語里提過他們的名字。
只是他沒聽清。
他拉開門,樓道燈忽明忽暗。腳步聲在空蕩的走廊里回響,一層層往下。
五樓、四樓、三樓……
走到二樓拐角,他忽然停下。
背后似乎有動靜。
他沒回頭,只是右手悄悄摸向后腰,確認戰(zhàn)術(shù)刀在。
片刻后,腳步繼續(xù)往下。
他知道剛才那道黑影不是錯覺。有人在盯他。也許是為了這枚玉佩,也許是為了別的。
但沒關(guān)系。
他本來就打算出去走一趟。
市中心的老當鋪,凌晨兩點才關(guān)門。老板姓黃,祖上三代做古玉生意,認得出南北朝以前的刻紋。齊昭去過兩次,一次買藥,一次換情報。這次,他想問問這塊玉的來歷。
更重要的是——
他低頭摸了摸胸口的玉佩。
夢里的那只手,是不是也在等這一刻?
巷口風大,卷著塑料袋打轉(zhuǎn)。他拉高帽兜,身影沒入夜色。
城市的燈火還在亮著,像無數(shù)雙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