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yī)院的走廊長得仿佛沒有盡頭。消毒水的氣味混雜著某種說不清的壓抑，沉甸甸地壓在婉茹的胸口。她抱著小宇，能感覺到孩子細微的顫抖——不是因為病痛，而是被剛才那個陌生叔叔嚇到了。

“媽媽，”小宇把臉埋在她頸窩，聲音悶悶的，“那個叔叔為什么那樣看著我們？”

婉茹輕輕拍著兒子的背，不知該如何回答。她能感覺到身后那道目光，如影隨形，帶著灼人的溫度，幾乎要將她的后背燒穿。

昊天就站在三步之外，沉默地跟著。他的腳步很輕，但每一步都像踩在婉茹的心尖上。她能想象出他此刻的表情：緊抿的薄唇，微蹙的眉頭，還有那雙總是能看穿她所有偽裝的深邃眼眸。

電梯門“叮”一聲打開，狹小的空間更是讓人窒息。婉茹抱著小宇站在角落，昊天則站在另一側(cè)，沉默像一堵無形的墻橫亙在中間。小宇偷偷從婉茹肩頭抬眼打量昊天，大眼睛里充滿了好奇和一絲怯意。

“孩子……”昊天終于開口，聲音低沉沙啞，打破了令人難堪的沉默，“他平時……有什么癥狀？”

婉茹垂下眼瞼，盯著地面光滑的瓷磚倒影。“發(fā)燒，乏力，有時候會喊骨頭疼?！彼M量讓聲音保持平穩(wěn)，卻還是泄露了一絲顫抖。

昊天的手無聲地收緊成拳。電梯鏡面里映出他緊繃的下頜線?！岸嗑昧?？”

“確診……兩個月?！?/p>

兩個月。昊天閉了閉眼。兩個月前，他還在大洋彼岸的談判桌上錙銖必較，而他的孩子，他可能從未知曉其存在的骨血，正在承受病痛的折磨。一股尖銳的自責(zé)和難以言喻的恐慌攫住了他。

電梯到達一樓。門一開，婉茹幾乎是逃也似的快步走了出去。雨已經(jīng)停了，傍晚的空氣濕冷清新，她卻覺得更加喘不過氣。

“我送你們回去?！标惶斓穆曇舨蝗葜靡傻卦谏砗箜懫?，那輛黑色的賓利已經(jīng)悄無聲息地滑到了面前。

“不用……”婉茹的拒絕蒼白無力。

“下雨，不好打車。”他重復(fù)著之前的理由，已經(jīng)拉開了后座車門，目光落在她懷里的小宇身上，語氣下意識地放緩，“孩子也累了。”

小宇確實累了，蔫蔫地趴在婉茹肩上。婉茹看著兒子蒼白的小臉，最終妥協(xié)了。她抱著小宇坐進車里，刻意保持著距離，緊靠另一側(cè)車窗。

昊天從后視鏡里看了她一眼，沒再說什么，啟動了車子。車內(nèi)流淌著低緩的古典樂，卻絲毫無法緩解凝滯的氣氛。

小宇終究是孩子，折騰了一天，很快就在婉茹懷里睡著了。均勻的呼吸聲在寂靜的車廂里格外清晰。

漫長的沉默后，昊天再次開口，這次的聲音更低，帶著一種小心翼翼的試探，仿佛怕驚擾了什么。

“婉茹，”他喚她的名字，這兩個字在唇齒間輾轉(zhuǎn)五年，此刻吐出，帶著一絲陌生的澀意，“小宇……他是不是……”

婉茹猛地轉(zhuǎn)過頭，看向窗外飛速倒退的街景，霓虹燈光在她臉上明明滅滅。她不能承認，至少現(xiàn)在不能。顧母的威脅言猶在耳，她賭不起，尤其現(xiàn)在小宇的病需要穩(wěn)定的環(huán)境和巨大的花費。

“不是?！彼驍嗨?，聲音冷硬，像結(jié)了冰，“小宇是我的孩子，和你沒有關(guān)系?！?/p>

車廂內(nèi)驟然降溫。昊天握著方向盤的手指關(guān)節(jié)泛白。他從后視鏡里死死盯著她，目光銳利如刀，試圖從她故作鎮(zhèn)定的側(cè)臉上找出破綻。

“四歲？”他幾乎是咬著牙問出這兩個字。

“年齡能說明什么？”婉茹強迫自己迎上他的目光，盡管心臟跳得像要炸開，“顧總，五年可以發(fā)生很多事。我也有我的生活。”

這句話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精準地刺中了昊天。他的臉色瞬間變得難看至極?！澳愕纳睿俊彼湫σ宦?，帶著壓抑的怒意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痛楚，“包括一個人帶著生病的孩子掙扎求存？”

婉茹的心被狠狠刺痛，卻依舊昂著頭：“不勞顧總費心，我能照顧好他?！?/p>

“你能？”昊天的聲音陡然提高，又猛地壓下，怕吵醒孩子，“你看看你們住在什么地方？你看看他需要的是什么治療？婉茹，逞強也要有個限度！”

“那我該怎么辦？”婉茹終于忍不住，壓抑了五年的委屈和辛酸在這一刻決堤，眼淚洶涌而出，她卻倔強地不肯哭出聲，只是壓著嗓子質(zhì)問，“像五年前一樣，接受你母親的支票，然后灰溜溜地消失嗎？顧昊天，我不是當(dāng)年的沈婉茹了！”

她的眼淚像滾燙的蠟油滴在昊天心上。他猛地踩下剎車，將車停在路邊。車廂里只剩下婉茹壓抑的啜泣聲和小宇平穩(wěn)的呼吸聲。

昊天轉(zhuǎn)過頭，深深地看著她，眼中的憤怒被一種復(fù)雜的、深沉的痛苦取代。他看著她消瘦的肩膀，蒼白的臉，以及那強裝堅強的眼神，心臟一陣劇烈的抽痛。

“對不起……”這三個字，沉重得仿佛耗盡了所有力氣。為五年前的不夠勇敢，為五年里的缺席，為剛才的口不擇言。

婉茹愣住了，忘記了哭泣。她從未想過會從驕傲的顧昊天口中聽到道歉。

昊天伸出手，似乎想擦去她的眼淚，卻在即將觸碰到她臉頰時頓住，緩緩收回?！敖o我一個機會，”他看著她，眼神是前所未有的認真和懇切，“不是為了補償，而是因為……他是我的兒子，我有責(zé)任，也有權(quán)利照顧他?！?/p>

他的目光落在小宇熟睡的臉上，那眼神里的溫柔和痛惜，是偽裝不來的。

婉茹的心防，在這一刻，裂開了一道細微的縫隙。她看著昊天，看著這個她愛過、怨過、試圖忘記卻始終刻在心底的男人，再看看懷里命運多舛的孩子，一時間，千頭萬緒，寸心千絲，纏繞得她幾乎窒息。

是繼續(xù)獨自扛起一切，用冷漠筑起高墻，還是……再賭一次，賭時間改變了他，賭這一次會有不同的結(jié)局？

車窗外，城市的燈火次第亮起，勾勒出迷離而未知的夜。她的答案，關(guān)乎著三個人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