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軍府的夜晚，總帶著一種厚重的寂靜。梆子聲穿過層層院落，更顯幽深。趙師容臨窗而坐，指尖下的古琴流淌出淙淙音律，是一曲《幽蘭操》，孤高清潔，卻隱隱透出一絲往日不曾有的紛亂。
琴音戛然而止。
她按住了微顫的琴弦，輕嘆一聲。李沉舟的身影，那抹紅白，那雙銳眼，總在不經(jīng)意間闖入腦海。他像一陣驟然而至的狂風(fēng)，席卷了她按部就班的世界，留下滿地波瀾。
年少趙師容他是江湖人……
她低聲喃喃自語道。那是一個(gè)與她的世界完全不同的存在，在那里充滿了未知和危險(xiǎn)，還有一種令她心悸、憧憬的自由。父親若是知道自己與江湖人有來往，只怕會(huì)立即將她禁足。
然而只有她自己知道，心底有一個(gè)聲音一直在讓她有所期待。那一句“后會(huì)有期”，是客套，還是另有深意……
“小姐，”侍女輕叩房門，說道。
“小姐，門外有一位姓李的公子求見，說是特來答謝小姐的援手之情。”
聞言，趙師容的心猛地一跳。他來了？竟如此直接地登門拜訪？
她迅速壓下心頭的悸動(dòng)，面上不動(dòng)聲色。
年少趙師容“可通稟了父親母親？”
“未曾，他是直接遞帖到內(nèi)院，指明要見小姐的。門房見他氣度不凡，不敢怠慢，這才通傳進(jìn)來?！笔膛氐?，語氣中帶著幾分好奇與擔(dān)憂。這般行事，著實(shí)不合禮數(shù)，卻也大膽得驚人。
趙師容沉吟片刻。拒之門外，顯得將軍府小氣，也非她本心。見他？又如何面對父母可能的詰問？
年少趙師容“請李公子在前廳稍候，我即刻便到?！?/p>
年少李沉舟“不用這么麻煩?！?/p>
一個(gè)低沉清冷的聲音，正由遠(yuǎn)及近，直接跨過了庭院，來到了他的清水苑的門前。
趙師容愕然抬頭，只見李沉舟依舊是一身醒目的紅白勁裝，陽光下身姿挺拔如松，手里隨意拎著一個(gè)精致的竹制食盒，正笑吟吟地站在那里，目光坦然地迎上她的視線。他竟如此不拘禮數(shù)，直接尋到了她的閨閣院落之外！
年少李沉舟“冒昧闖入，唐突佳人了?！?/p>
他嘴上說著抱歉，腳步卻已自然地跨入院門，目光饒有興致地掃過院中的假山池沼、修竹蘭草，最后落在她面前尚未收起的古琴上。
年少李沉舟“只是沉舟不喜那些虛禮，想著既是道謝，自然要當(dāng)面方能顯其誠?！?/p>
護(hù)衛(wèi)和侍女顯然沒能攔住他，或者說，在他那份從容不迫的氣度面前，竟有些不知所措。
趙師容起身，斂衽一禮，語氣維持著平靜。
年少趙師容“李公子有心了。昨日不過是舉手之勞，公子已然化解，何須再特意登門？”
她的目光落在他手中的食盒上，李沉舟將食盒遞上。
年少李沉舟（微微一笑）“金陵‘品芳齋’的幾樣點(diǎn)心，算不得什么謝禮，聊表心意。昨日若非姑娘那聲提醒，沉舟雖無大礙，但被那等宵小暗算，總歸是掃興。姑娘的善意，沉舟銘記。”
品芳齋的點(diǎn)心，是京中貴女們也趨之若鶩的稀罕物，往往一票難求。他這份禮，不顯貴重，卻足見用心，恰好搔到癢處。
趙師容示意侍女接過，微微頷首。
年少趙師容“公子太客氣了?！?/p>
李沉舟的目光卻已從她臉上移開，落在了庭院一側(cè)那片以青石板鋪就的空地上，那里有幾處不易察覺的、被氣勁掃過的細(xì)微痕跡，以及旁邊一株柳樹上幾道新鮮的、如同被利刃劃過的深刻印記。他眼中閃過一絲了然的笑意，轉(zhuǎn)而看向趙師容，語氣帶著毫不掩飾的探究。
年少李沉舟“姑娘這院落清幽雅致，是個(gè)靜心養(yǎng)性的好地方。不過……看來也兼作演武場？”
他踱步走到那株柳樹前，指尖輕輕拂過那深刻的痕跡，感受著其中殘留的、剛?cè)岵?jì)的勁力。
年少李沉舟“這力道，這切入的角度……是袖功？而且已臻化境，剛?cè)崛缫?。趙姑娘，你昨日那句‘家學(xué)粗淺功夫’，可是謙虛得過頭了?！?/p>
他竟然一眼就看穿了！趙師容心中微震，面上卻依舊平靜。
年少趙師容“雕蟲小技，強(qiáng)身健體罷了，入不得李公子法眼。”
她不想在這個(gè)問題上糾纏，于是便轉(zhuǎn)移了話題。
年少趙師容“李公子若不嫌棄，不妨到亭中飲杯清茶？”
李沉舟卻似乎對她那“雕蟲小技”更感興趣。他轉(zhuǎn)過身，目光灼灼地看著她，那眼神銳利，仿佛能穿透一切偽裝。
年少李沉舟“沉舟生平嗜武成癡，見獵心喜。姑娘這手袖功，精妙絕倫，沉舟見之，心癢難耐。不知……可否請教一二？”
趙師容聞言心下一顫險(xiǎn)些將拿在手里的茶碗跌落。
他竟然提出切磋！在將軍府千金的閨閣庭院里！
這實(shí)在太過驚世駭俗。若傳揚(yáng)出去，她的名聲，將軍府的顏面……然而，看著李沉舟那雙充滿純粹戰(zhàn)意與好奇的眼睛，那里沒有絲毫猥瑣或輕蔑，只有對武學(xué)本身的尊重與渴望，她心中那屬于武者的、被壓抑已久的熱血，竟隱隱有些沸騰。
她自幼習(xí)武，天賦極高，卻因身份所限，從未與人真正痛快地交手過。流云水袖的威力，也只能在無人處對著草木山石施展。眼前這個(gè)李沉舟，武功深不可測，正是檢驗(yàn)自身實(shí)力的最佳對手。
風(fēng)險(xiǎn)與禮教在腦中交織，但那份對武道的追求，以及對眼前這個(gè)神秘男子更深一層了解的好奇，最終占據(jù)了上風(fēng)。
她深吸一口氣，清冷的眼眸中閃過一絲決然。
年少趙師容“既然李公子有此雅興，師容便獻(xiàn)丑了。只是，點(diǎn)到為止。”
李沉舟眼中瞬間迸發(fā)出明亮的光彩，笑容愈發(fā)燦爛。
年少李沉舟“那是自然！請！”
趙師容不再多言，走到場地中央，緩緩抬起雙臂，藕荷色的衣袖自然垂落，看似柔軟無力。但當(dāng)她內(nèi)力微吐，那原本輕軟的衣袖仿佛被賦予了生命，無風(fēng)自動(dòng)，隱隱泛起一層瑩潤的光澤。
李沉舟負(fù)手而立，紅白長衫在微風(fēng)中輕揚(yáng)，姿態(tài)依舊閑適，眼神卻已變得無比專注。他并未擺出任何起手式，只是隨意地站在那里，卻仿佛與周圍環(huán)境融為一體，周身氣息圓融無暇，無懈可擊。
年少趙師容“請。”
趙師容輕叱一聲，身形倏動(dòng)，如流云出岫，飄逸靈動(dòng)，一雙水袖已如兩道匹練，一左一右，分襲李沉舟雙肩。袖風(fēng)凌厲，隱帶破空之聲。
李沉舟不閃不避，直到雙袖及體，才看似隨意地抬起雙手，五指微張，竟精準(zhǔn)無誤地向袖沿抓去！他竟想以血肉之軀，硬撼這足以開碑裂石的流云水袖！
趙師容心中微驚，袖勢一變，由剛轉(zhuǎn)柔，如同靈蛇般纏繞而上，避開他的擒拿，袖尖如槍，疾點(diǎn)他胸前要穴。
李沉舟“咦”了一聲，似乎有些意外她變招之速之巧。他化抓為掌，掌緣泛起一層淡淡的、幾乎看不見的奇異氣勁，輕輕拍在襲來的袖尖上。
“噗”一聲悶響，趙師容只覺一股螺旋般的、帶著顛覆性力量的勁道沿著水袖傳來，手臂微微一麻，袖勢竟被帶得一偏。她心中駭然，這“翻天三十六路奇”的勁力，果然詭異莫測！
她不敢怠慢，將流云水袖的威力施展到極致。雙袖時(shí)而成鞭，橫掃豎劈，勁風(fēng)呼嘯；時(shí)而成索，纏繞鎖拿，綿密不絕；時(shí)而成盾，拂掃格擋，柔韌難破。她的身影在庭院中飄忽不定，藕荷色的衣衫與飛舞的水袖構(gòu)成一幅絕美的畫面，而在這美麗之下，是步步驚心的兇險(xiǎn)。
李沉舟始終以一雙肉掌應(yīng)對。他的招式看似簡單直接，卻總能以最小的動(dòng)作，最精準(zhǔn)的角度，化解掉她最精妙的攻擊。那“翻天三十六路奇”的心法，似乎能顛覆常規(guī)武學(xué)道理，時(shí)而剛猛無儔，時(shí)而詭奇柔韌，勁力變化莫測，讓她防不勝防。他更像是在試探，在品味，在欣賞她這門獨(dú)特的武學(xué)，而非真正要分個(gè)勝負(fù)。
兩人身影交錯(cuò)，勁氣四溢，卷起地上落葉紛飛，池中水波蕩漾。偶爾掌袖相交，發(fā)出或沉悶或清脆的響聲。
趙師容越打越是心驚，她已盡全力，卻始終無法逼出李沉舟的真正實(shí)力。他就像一座深不見底的大海，她的攻擊如同石沉大海，激不起真正的波瀾。同時(shí)，她也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暢快，這是她第一次與人如此酣暢淋漓地交手，將流云水袖的種種變化施展得淋漓盡致。
突然，李沉舟招式一變，不再被動(dòng)防守，一指彈出，指風(fēng)凌厲，并非攻向她，而是點(diǎn)向她身側(cè)空處。然而，趙師容卻感到一股詭異的牽引力自身周產(chǎn)生，仿佛空氣都變得粘稠，她的袖勢不由自主地微微一滯。
就在這電光火石的瞬間，李沉舟的身影如鬼魅般切入中宮，手指如電，已輕輕拂向她的手腕脈門。這一下若是拂實(shí)，她內(nèi)力運(yùn)轉(zhuǎn)立時(shí)便會(huì)受制。
趙師容臨危不亂，清叱一聲，另一只水袖猛然回卷，如靈蟒護(hù)主，纏向李沉舟的手臂，同時(shí)腳下一點(diǎn)，身形向后飄退，試圖拉開距離。
李沉舟似乎早有所料，那拂向她脈門的手指中途變向，屈指一彈，一道細(xì)微卻凝練無比的指風(fēng)，無聲無息地射向她回卷而來的水袖。
“嗤啦——”
一聲輕微的裂帛聲響起。
趙師容飄身后退三丈，穩(wěn)穩(wěn)落地，氣息微喘。她低頭看向自己的衣袖，只見右袖袖口處，被劃開了一道寸許長的口子，邊緣整齊，如同利刃切割，卻并未傷及她分毫。
他手下留情了。而且，對力道的控制，已臻化境。
李沉舟也收勢而立，臉上帶著毫不掩飾的贊賞笑容。
年少李沉舟“好一個(gè)流云水袖！剛?cè)岵?jì)，變幻無窮，攻守兼?zhèn)洌≮w姑娘，你的武功，遠(yuǎn)在沉舟預(yù)估之上！江湖之上，能與你匹敵者，恐怕不多?！?/p>
他的贊美發(fā)自內(nèi)心，純粹而熱烈。
趙師容看著袖口的裂痕，心中五味雜陳。有輸了一招的些許不甘，有對李沉舟武功的深深忌憚，更有一種遇到真正對手的惺惺相惜之感。她抬頭，迎上他灼熱的目光，清冷的容顏上，竟也難得地露出一絲極淡的、幾乎看不見的笑意。
年少趙師容“李公子武功蓋世，師容甘拜下風(fēng)。公子手下留情，師容謝過?！?/p>
這一笑，宛如冰雪初融，春花乍放，清艷不可方物。
李沉舟看得微微一怔，隨即笑容更深，眼神也柔和了下來。
年少李沉舟是沉舟占了功力與經(jīng)驗(yàn)上的便宜。姑娘的袖法，已得神髓，假以時(shí)日，前途不可限量?！?/p>
他頓了頓，環(huán)顧了一下這精致的庭院，語氣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慨嘆。
年少李沉舟“只是，這方寸天地，終究束縛了蛟龍?！?/p>
趙師容心中一動(dòng)，明白他話中深意。她何嘗不覺得這深閨如牢籠？
就在這時(shí)，院外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和侍女略顯驚慌的聲音：“小姐，老爺下朝回府，正往這邊來了！”
趙師容臉色微變。父親回來了！若讓他見到李沉舟在此與她切磋武藝……
李沉舟也聽到了，他卻并無慌亂之色，只是對趙師容笑了笑，壓低聲音道。
年少李沉舟“看來今日不便久留了。趙姑娘，后會(huì)有期?！?/p>
說完，他不待趙師容回應(yīng)，身形一晃，紅白身影已如一只大鳥般掠起，足尖在庭院的假山上輕輕一點(diǎn)，便悄無聲息地越過了高墻，消失在將軍府重重的屋宇之外，來得突然，去得瀟灑。
他剛離開不久，趙師容的父親，柱國大將軍趙方海，便沉著臉走進(jìn)了清風(fēng)苑。他目光如電，掃過院中略顯凌亂的落葉，以及女兒微微泛紅的臉頰和略顯急促的呼吸，最后，定格在她袖口那一道嶄新的裂痕上。
“師容，”趙方海的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yán)，“方才何人在此？你與何人動(dòng)手？”
趙師容心知瞞不過，深吸一口氣，垂下眼簾，平靜地答道。
年少趙師容“回父親，是一位……江湖朋友，前來切磋武藝，已然離去?！?/p>
“江湖朋友？”趙方眉頭緊鎖，語氣嚴(yán)厲，“你乃將軍府千金，豈可與那些來歷不明的江湖草莽廝混！成何體統(tǒng)！從今日起，沒有我的允許，不得再踏出府門半步！”
趙師容沒有爭辯，只是默默行禮。
年少趙師容“是，女兒遵命?！?/p>
然而，低垂的眼眸中，卻閃過一絲倔強(qiáng)與不甘。高墻能困住她的人，卻困不住那顆因驚鴻一瞥而悸動(dòng)、因試手切磋而沸騰的心。
李沉舟……江湖……
這兩個(gè)詞，在她心中，已再也無法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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