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村子的第三個月。
“你天生陰陽眼,但并未完全開眼,在某些情況下,耳朵要比眼睛好使?!睉亚嗑従忇ㄖ槐瓱岵?。
場地正中央,許安眼覆黑綢,手持桃木劍,擺出起手式。
場邊無數青面獠牙厲鬼向她沖去,她卻完全褪去了三個月前的青澀,沒有一絲慌張,徑直向著一個方向沖去,側身避過第一只厲鬼的利爪,一劍砍斷第二只的頭顱,一個翻身躲過第三只,順勢一腳將第四只踢飛。
但是厲鬼數量實在太多,前仆后繼,許安一個腳滑倒地,瞬間便被無數厲鬼牢牢壓住。
懷青啜一口茶,看似毫不在意,放在膝上的手卻悄悄捏了個訣,隨時準備發(fā)起攻擊。
壓住許安的厲鬼們靜默了片刻,突然,從中心爆發(fā)出了一陣劇烈的紅光。
冒出的紅光越來越多,直到上面的厲鬼們逐漸被紅光肢解,緩緩地滑落了下去。
突然,厲鬼堆頂部出現(xiàn)了一只蒼白的手。
懷青無聲地松了口氣。
那只蒼白的手停頓了一下,慢慢地,厲鬼堆里冒出了許安的頭。
她雙手一撐,跳上堆頂,又輕盈地落到地上,手上挽了一個利落的劍花。
“還玩嗎?”蒙著雙眼的她看向其余厲鬼的方向。
那些厲鬼們互相看看,化作一縷黑煙隱去了。
“啪,啪,啪”,許安摘下黑綢,只見懷青贊賞地為她鼓掌。
“師父,”許安突然道,“我有一件事不解?!?/p>
“什么事?”
“師父的陰陽眼是全開的狀態(tài)吧?!?/p>
懷青點頭。
“那師父為什么不讓我也完全打開呢?”
懷青修長的手指輕叩白瓷杯壁,半晌道:“陰陽眼完全打開后,你會看到許多以前看不到的事,這對一個普通人來說……不一定是件好事?!?/p>
“比如呢?會看到什么?”許安不依不饒道。
“會看到別人的真身,”懷青看著她的眼睛,“比如剛才那些厲鬼,完全沒開陰陽眼的人看不到他們,開了一半陰陽眼的人則只能看到他們想展示給你看的外表,而全開的人便能看到這世間萬事萬物的真身?!?/p>
“那師父呢?”許安和他對視,“也有不想被我看到的真身嗎?”
懷青頓了一下,失笑道:“沒大沒小。”
“這不是師父的真身吧?!痹S安突然道。
“許安?!睉亚鄶苛诵σ?。
許安慢慢垂下了眼:“對不起?!?/p>
離開村子的第六個月。
許安如玻璃珠般的黑眼球此時被閃亮的滿目琳瑯所占滿,她瞪大眼睛,看著這從未見過的繁華世界。
“這就是十五燈會嗎……”許安被驚得張大了嘴。
“你有什么喜歡的,”懷青不緊不慢地跟在她的身后,“可以買一些。”
許安回頭看了他一眼。
于是,十分鐘后,這條街上多了一個拎著大包小包的男人,和一個蹦蹦跳跳東看西看的女孩兒。
“這是什么這是什么?!”許安踮著腳尖向人群里看去。
懷青將懷里的東西整理一下,單手將許安舉了起來。
許安瞪大眼睛,只見人群中央,一個赤膊的男子正在表演“上刀山”,即爬上插滿刀的陡梯。
那男人開始之前先是表演了幾個很有威勢的戲曲動作,然后慢慢地踩上第一柄利刃,一步一步向上爬去。
許安清晰地看見,他走過的利刃上留下了點點血珠,順著刀刃滑下。
像眼淚。
她唇邊的笑容漸漸消失。
“怎么了?”懷青仿佛頭頂上長了眼睛,立刻感知到了許安的情緒。
“沒事?!痹S安壓下了心中的那股說不上來的情緒
男人表演完“上刀山”,向觀眾們深深鞠了一下躬,硬幣便如下雨般噼里啪啦砸進他的鋼碗。
許安再次抬起頭。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生活方式,”懷青淡淡道,“完全打開陰陽眼未必是件好事,設若你真的看到了他們皮下的真身,卻又無力去做什么,豈不平添煩惱?!?/p>
許安看著遠處的光亮,懵懵懂懂地點了點頭。
“至于我的真身……”
許安眼神猛地聚焦。
“最終還是會給你看的,”懷青輕聲道,“只是不是現(xiàn)在。”
離開村子的第十二個月,一年之期將滿。
許安又做了那個已經許久未做的夢。
夢里沒有了紅妝滿室,男人也褪去了花紋繁復的貴飾,只著一身玄色長袍。
“一年之期將滿,五日后我就要離開了。”男人道。
許安不說話,只是看他,片刻后,猛地出手去抓他的面具。
男人擋下他的手,不說話,只是看著她,似乎在等一個答案。
許安收回了手:“你不摘面具我也知道了,摘不摘面具決定的不是你是否離開,而是決定你用什么身份站在我身邊?!?/p>
男人沉默半晌:“你很聰明?!?/p>
“從一開始你就沒想瞞我,”許安道,“不是嗎?”
許安再次伸手,男人沒有阻攔,她輕易地摘下了男人青面獠牙的面具。
面具背后,是一張極其熟悉的臉——懷青。
許安直直看著懷青,問了一個問題:“懷青和白閻,哪個是你真正的名字?”
一個簡單的問題,卻仿佛暗示著許多東西。
“白閻。”
許安閉眼。
掌管整個陰曹地府的絕對力量——閻王,竟也一時語塞。
“許安,你過來,”最終,他做出了一個艱難的決定,沙啞著開口,“我可以改掉你的命格,從此你陰陽眼常閉,只走陽間路,不見陰間人?!?/p>
“也看不到你了嗎?”許安問。
“……對?!?/p>
許安雙眸闔復睜,突然輕輕笑了。
十年后。
“然后呢,然后呢?”小女孩兒圍在許安的膝前,“最后你和白閻哥哥在一起了嗎?”
“當然咯?!痹S安側臉,看向抱臂站在不遠處的白閻。
天光傾瀉,給白閻立體的側臉鍍上一層薄輝。
鬼面閻帝,也會為一人折腰。
“那,姐姐,”一個小男孩兒舉手問道,“究竟是誰害死了李老道呢?”
“啊,這個啊,是個誤會,”許安忍不住笑了,“是李老道死前擔心以后沒人管我了,于是便給我配了個冥婚,讓陰間那邊的人照顧著我點,結果不知道怎么回事,陰差陽錯的,竟然和閻王牽上線了?!?/p>
白閻正盯著手里的三生石拓本,聞言,唇角微勾,提筆在“許安”兩個字后面打了個對勾,一條紅線從“許安”兩個字頭頂出發(fā),翻越多頁,最終落在了“白閻”上。
“命定的姻緣啊?!卑组惖亩叧霈F(xiàn)了司命的百里傳聲。
白閻微微一笑,合上拓本,抬眼望向碧藍的天際。
小番外:
“阿閻,你看,民間有個說書人把我們的經歷寫成故事了?!痹S安翻著手里的小說。
白閻探頭過來,只見封面上寫著兩個大字:“三拜”。
“這個書名是什么意思?”白閻看向許安。
“可能是,”許安笑了,“拜師是拜了三下,拜堂也是拜了三下,故事從三拜開始,也從三拜結束。”
白閻伸手輕撫這兩個字,不知道在想什么。
天光乍泄。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