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啟二十三年仲春,金陵城外三十里,有一處喚作“半溪”的山塢。
山不高,卻秀;水不深,卻清。塢中遍植山茶,春來如火如霞。傳言此地花神最靈,每年第一朵白山茶綻放之時(shí),若有人于花下許下心愿,必得償所愿。
簡馨瑤本不信神。
她隨父兄赴京,舟過金陵,只因久聞“半溪山茶甲江南”,才偷得半日閑暇,攜婢至此。誰知甫入山口,便與一隊(duì)禁軍狹路相逢。
那日她穿的是月白織金纏枝紋褙子,內(nèi)襯茜色百褶裙,腰佩羊脂玉禁步——原想踏青,不料被甲胄刀光晃得眼花。
“前方何人?”
為首的將領(lǐng)按劍立于石上,玄甲映日,赤狐裘被春風(fēng)吹得微微揚(yáng)起,像一簇跳動(dòng)的火。
簡馨瑤抬眸,正對(duì)上一雙極黑極冷的眸子。那眸子卻在觸及她時(shí),倏地一顫。
“我……”她微微攤開手中半開的白山茶,“我只是來折花?!?/p>
將領(lǐng)翻身下馬,甲胄鏗鏘。他走近兩步,聲音低沉:“此處已封山,姑娘請(qǐng)回。
“封山?”簡馨瑤蹙眉。她方才一路行來,未見半個(gè)告示。
“若我偏要進(jìn)呢?”她嗓音溫軟,卻不容置疑。
將領(lǐng)沉默片刻,忽然抬手。
指尖掠過她鬢邊,摘下一瓣不知何時(shí)落上的山茶。
“花已得,人便回吧?!?/p>
他將花瓣遞還給她,掌心卻悄悄合攏,留住了那抹白。
簡馨瑤怔住。
風(fēng)過,漫山花瓣簌簌而下,像一場(chǎng)無聲的春雪。
她后退半步,行了個(gè)不甚規(guī)矩的萬福:“告辭?!?/p>
轉(zhuǎn)身之際,聽見身后有人低聲喚:“蕭將軍——”
原來他姓蕭。
簡馨瑤沒有回頭。
她不知,那姓蕭的將軍立在原地,望她背影良久,直至花瓣覆滿肩頭。
待她走后,那將軍旁的副將才開口:“將軍,為何突然封山?。俊?/p>
“封山,是因?yàn)槟侵辍找拱住?/p>
半溪山深處,有一株三百年的白山茶,名喚‘照夜白’。每年春分前后,它會(huì)開出第一朵重瓣白花,花芯帶一點(diǎn)朱砂,像雪中濺了血。金陵舊俗:若在此花初綻時(shí)許愿,極靈驗(yàn),但花只開一夜,天明即落。今年不同。一個(gè)月前,京中暗報(bào):西戎密使?jié)撊虢鹆?,欲奪此花。
——不是為花,是為根。
‘照夜白’的根,與尋常山茶迥異,切之成粉,可制‘?dāng)z魂香’。燃香一炷,能亂人神智,問無不答。西戎死士已潛伏城中,只待花開。我們?nèi)涨暗诌_(dá)金陵,昨夜才鎖定密使蹤跡,人就在半溪山。所以方才突然封山,對(duì)外只稱‘春狩演練’?!?/p>
他本想悄無聲息地解決,沒成想?yún)s撞上了她。
那朵白山茶,他本打算親手摘下,送去京師為餌。
可當(dāng)她抬眼,花瓣落在她鬢邊,他忽然改了主意。
——若她想要,給她便是。
——至于西戎,他來擋。
·
當(dāng)夜,金陵行宮。
蕭宏彥卸甲,指尖仍捻著那瓣山茶?;ㄒ盐⒕恚珔s未褪。
副將趙祈在帳外稟報(bào):“將軍,白日那位姑娘……查到了。是鎮(zhèn)北侯府的嫡女,喚作簡馨瑤?!?/p>
果真是她。
蕭宏彥“嗯”了一聲,燭光在他側(cè)臉投下一道冷硬的影。
趙祈猶豫片刻,又道:“簡小姐明日卯時(shí)離京,走水路。”
帳內(nèi)靜得落針可聞。
良久,蕭宏彥才開口,聲音極輕,像怕驚了誰——
“備馬?!?/p>
·
翌日拂曉,秦淮河霧色空濛。
簡馨瑤立于船頭,看兩岸楊柳低垂,忽聞岸上傳來馬蹄聲。
一人一馬,玄甲未卸,狐裘獵獵。
蕭宏彥勒馬,隔著十丈水面,與她遙遙相望。
船工解纜,長篙一點(diǎn),船身離岸。
簡馨瑤忽而抬手,將昨日那朵白山茶拋向空中。
花瓣被風(fēng)卷著,掠過水面,竟有幾瓣落在蕭宏彥掌心。
他俯身拾起。
花猶帶露,像她臨走時(shí)那句未出口的告別。
蕭宏彥握緊花,低聲道:
“阿瑤,我們還會(huì)再見?!?/p>
·
船行漸遠(yuǎn),霧漸濃。
簡馨瑤倚舷,指尖無意識(shí)地摩挲腰間禁步。
羊脂玉冰涼,她卻想起那人甲胄上的溫度。
她不知,半溪山最老的山茶樹昨夜悄然開了第一朵白山茶。
樹下新立一塊小小木牌,墨跡未干——
“愿她歲歲平安,常得笑顏?!?/p>
落款:蕭宏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