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封府的三更梆子剛落,后院老槐樹的葉子便“簌簌”響了兩聲。包拯放下手中的朱筆,指尖還沾著陽間卷宗的墨痕——方才他正核閱城郊農(nóng)戶被強占田產(chǎn)的訴狀,墨跡未干,便覺一股熟悉的寒氣從窗縫里鉆進來,裹著淡淡的冥紙香。
“包大人?!?/p>
崔玨的聲音比往日沉了些,他立在廊下,玄色官袍的下擺沾了些地府的濕霧,手里沒持生死簿,反倒托著個巴掌大的木盒,盒面雕著纏枝蓮紋,縫隙里隱隱透著金光。
包拯起身時,案頭那方“開封府印”又泛起了青氣,比昨夜更甚?!按夼泄俳袢丈裆挟?,可是這案子棘手?”
“確是棘手?!贝瞢k上前兩步,將木盒遞過來,“這里面是‘骨片’,來自死者張老實的指骨。他是開封城郊的布商,半月前在家中‘失足’摔死,陽間官府定了意外,可他的魂魄到地府時,指骨碎了三塊,嘴里只反復喊著‘兒子害我’,卻連完整的證詞都說不出——他死前被灌了啞藥,連呼救都做不到?!?/p>
包拯打開木盒,一股極淡的血腥氣混著陰氣撲面而來。骨片呈灰白色,斷口處還留著不規(guī)則的裂痕,像是被重物反復碾壓過。他指尖輕輕拂過裂痕,只覺寒氣順著指縫往骨頭里鉆,竟比上次握生死簿時更冷——這寒氣里,裹著死者未散的恐懼。
“張老實的兒子,是何許人也?”
“其子名喚張秀,年方二十五,平日里以‘孝悌’聞名鄉(xiāng)里。張老實夫婦早年間經(jīng)商攢下不少家產(chǎn),前年張秀娶了媳婦后,便一直幫著打理生意,對外總說要‘替父分憂’?!贝瞢k說著,眉頭皺了皺,“更奇的是,張老實死后第三天,張秀就把家里的老宅和布莊都賣了,帶著銀子去了江南,臨走前還請了戲班唱了三天‘孝子送葬’,街坊鄰居都夸他孝順?!?/p>
包拯將木盒合上,拿起案頭的驚堂木——棗木上的“公正”二字,在燭火下泛著微光?!凹仁侨绱?,便去看看這‘孝子’的真面目?!?/p>
兩人往后院槐樹走,今夜的月色比昨夜暗些,云層壓得低,將槐樹枝椏的影子投在地上,像無數(shù)只伸出的手。崔玨按了三下青苔,地面裂開的縫隙里,竟飄出幾縷暗紅色的霧氣,比往日的青霧更稠。
“這是‘怨霧’,死者的怨氣越重,霧氣顏色越深?!贝瞢k解釋道,率先跳了進去。
包拯跟著邁入縫隙,下墜時耳邊的哭聲比上次更凄厲,有個蒼老的聲音反復喊著“我的兒”,斷斷續(xù)續(xù),像被掐住了喉嚨。他攥緊驚堂木,睜眼時,已站在幽冥審判堂外。
今日的大殿外,竟多了個蜷縮的魂魄——是個穿粗布衣裳的老婦人,頭發(fā)花白,手里攥著塊褪色的藍布帕子,見了包拯,便顫巍巍地爬過來,“大人,求您為我家老頭子做主??!他死得冤!”
崔玨上前扶了她一把,“這是張老實的妻子,李氏,三日前剛病逝,魂魄一到地府就守在審判堂外,非要等包大人來?!?/p>
包拯彎腰扶起李氏,見她魂魄上沾著不少灰塵,想來是在陽間時哭壞了身子?!袄先思曳判?,今日定還你丈夫一個公道?!?/p>
進了大殿,黑石案幾旁的閻羅已端坐其上,案上的油燈比上次亮了些,暗紅色的燈油里,竟浮著幾絲黑色的絮狀物——崔玨說,那是死者未散的怨念。
殿中跪著兩個魂魄,左邊的是個老者,穿一身漿洗得發(fā)白的布袍,正是張老實,他的右手始終蜷著,指骨處的魂魄隱隱透明,像是斷了一般;右邊的穿錦袍,面白無須,正是張秀,他見了包拯,非但不慌,還微微躬身行禮,嘴角帶著幾分得體的笑,活脫脫一副“孝子”模樣。
“升堂!”崔玨的喝聲落下,鬼差們的狼牙棒敲在地上,震得殿柱上的灰塵簌簌往下掉。
包拯走到側位坐下,目光先落在張老實身上:“堂下可是張老實?你有何冤屈,盡管道來,本府為你做主。”
張老實張了張嘴,卻發(fā)不出聲音,只能著急地比劃著,右手蜷得更緊,眼淚順著臉頰往下掉,落在黑石地上,砸出比上次陳滿倉更深的坑。李氏在殿外哭喊道:“大人,我家老頭子被那畜生灌了啞藥!他說不出話啊!”
張秀臉色微變,卻很快恢復平靜,對著包拯拱手道:“大人明鑒,家父是因中風失語,不慎摔下臺階而亡,并非什么‘灌藥’。家母悲傷過度,胡言亂語,還望大人莫要當真?!?/p>
“中風失語?”包拯看向崔玨,“可有證據(jù)?”
崔玨取出業(yè)鏡,鏡面漆黑如墨。“大人,陽間官府的卷宗里,確實有郎中的證詞,說張老實死前三日曾中風,言語不清??蛇@業(yè)鏡,能照出真相?!彼讣恻c在鏡面上,鏡面亮起,映出張老實死前那日的景象——
畫面里是張家的書房,張老實坐在桌前,手里拿著賬本,眉頭皺得很緊。張秀端著一碗湯藥走進來,臉上帶著笑:“爹,您近日身子不好,這是兒子特意為您熬的補藥,快喝了吧。”
張老實抬頭看了他一眼,接過藥碗,剛喝了一口,便皺起眉頭,想把藥吐出來,卻被張秀按住了嘴:“爹,良藥苦口,您總得喝了才好?!彼牧夂艽?,張老實掙扎著,手抓在桌角,指骨撞在木頭上,發(fā)出“咔嚓”一聲響——正是后來碎裂的那三根指骨。
湯藥灌完后,張老實便說不出話了,只能睜著眼睛,滿臉恐懼地看著張秀。張秀拿起桌上的賬本,冷笑著說:“爹,您也太摳門了,家里有那么多銀子,卻連給我納妾的錢都不肯出。您活著,我永遠只能做個‘孝子’,哪有銀子快活?不如您死了,我把家產(chǎn)賣了,去江南享清福?!?/p>
說完,他上前一步,抓住張老實的胳膊,將他往門外拖。書房外的臺階很高,張秀猛地一推,張老實從臺階上滾下去,頭撞在青石板上,鮮血瞬間流了出來。張秀蹲在他身邊,探了探他的鼻息,見沒了氣,便放聲大哭:“爹!您怎么就摔下去了??!”
畫面最后,是張秀在郎中面前,偷偷塞了一錠銀子,郎中猶豫了一下,還是點了點頭,說:“張老爺是中風后失足,節(jié)哀?!?/p>
業(yè)鏡的畫面消失時,張秀的臉已沒了血色,癱在地上,嘴里喃喃著“不是這樣的……是他自己摔的……”。李氏在殿外哭得幾乎暈厥,被鬼差扶住才沒倒下去。
“張秀,業(yè)鏡已照出真相,你還有何話可說?”包拯拿起驚堂木,指節(jié)因用力而發(fā)白。
張秀突然抬起頭,眼神里滿是瘋狂:“是他活該!誰讓他不給我錢!我是他兒子,他的家產(chǎn)本就該是我的!他活著就是個累贅!”
“你這畜生!”李氏哭喊道,“你小時候生病,你爹抱著你跑了幾十里路找郎中,你說要做生意,他把養(yǎng)老錢都拿出來給你,你怎么能這么對他!”
張老實看著張秀,眼淚流得更兇,他慢慢抬起蜷著的右手,指尖指向張秀的胸口——那里,還別著一塊玉佩,是張老實年輕時給妻子買的,后來轉贈給了張秀,說是“留個念想”。
包拯的目光落在那玉佩上,聲音冷得像地府的寒冰:“張秀,你父含辛茹苦將你養(yǎng)大,你卻為了家產(chǎn),灌他啞藥,推他墜階,事后還偽裝成意外,欺騙鄉(xiāng)鄰,此等忤逆不孝、蓄意殺人之舉,罪無可赦!”
他重重敲下驚堂木,“咚”的一聲,殿頂?shù)幕覊m簌簌落下,連案上的油燈都晃了晃?!氨靖心恪蛉胧藢拥鬲z,先受‘鐵樹地獄’之刑,讓你嘗嘗被鐵枝穿透骨肉的苦楚;再入‘石磨地獄’,將你的罪孽磨碎;刑滿之后,投入畜生道,永世為驢,替人拉磨,贖你弒父之罪!”
話音剛落,兩個鬼差上前,鐵鏈“嘩啦”一聲纏在張秀身上。張秀終于怕了,哭喊著“我錯了!爹,我錯了!求您饒了我!”,卻被鬼差拖著往外走。路過張老實身邊時,張老實猛地撲過去,用透明的手抓住張秀的衣角,卻什么也抓不住,只能眼睜睜看著他被拖進黑暗里,哭聲越來越遠。
李氏走進殿內(nèi),扶著張老實的肩膀,老兩口相對而泣,眼淚落在一起,在黑石地上匯成小小的水洼。閻羅嘆了口氣,對崔玨說:“取兩盞忘憂茶來,給他們老兩口暖暖身子。”
包拯看著這一幕,心里竟有些沉重。他接過崔玨遞來的忘憂茶,喝了一口,暖意驅散了寒氣,卻驅不散心里的悶——陽間的親情,竟能被錢財腐蝕到如此地步。
“包大人,”閻羅走到他身邊,“這案子雖了,可地府還有不少類似的卷宗,都是陽間的親情反目、手足相殘。日后,怕是還要勞煩你?!?/p>
包拯點點頭,目光望向殿外的鬼火,那些鬼火里,似乎映著張老實年輕時抱著張秀的模樣,也映著張秀最后瘋狂的臉?!爸灰性┣?,不管是人間還是地府,本府都會管?!?/p>
離開地府時,路過奈河橋,張老實和李氏正站在橋邊,朝著包拯拱手。李氏手里的藍布帕子,正擦著張老實蜷著的右手,那處的魂魄,似乎比剛才清晰了些。包拯朝他們點了點頭,轉身走進幽冥道。
縫隙合上時,開封府的天已微亮。包拯坐在案前,看著窗外的晨光,拿起筆,在紙上寫下“幽冥夜審張秀弒父案”,旁邊依舊注了一行小字:“錢財如土,親情如金,悖逆者,陰陽難容。”
案頭的墨汁已涼,他卻毫不在意,繼續(xù)寫下陽間那樁田產(chǎn)案的審案思路。窗外的太陽漸漸升起,金色的陽光照在紙上,將那行小字映得發(fā)亮,也照亮了紙上“公正”二字的影子。
梆子敲過五更,開封府的衙役已開始灑掃庭院,腳步聲、掃地聲傳來,新的一天開始了,陽間的案子,還在等著他去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