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封府的三更梆子敲得悲沉,秋雨砸在窗紙上,「嗒嗒」的響,像無數(shù)雙小手在叩門。包拯剛將陽間那樁糧荒貪污案的卷宗按在案頭,指腹便觸到一件冰冷又質(zhì)脆之物——不是往日的銀鎚或藥杵,而是崔玨從地府帶來的、沾著泥漿與血痕的教鞭,竹製的鞭身斷成三截,頂端纏著半塊學(xué)生的絹帕,上面用硃砂寫著個歪扭的「文」字,是孩童未寫完的筆畫。
「包大人……」
崔玨立在廊下,玄色官袍的前襟沾著焦痕與泥點,像是從廢墟裏走出。他手里捧著個滿是裂紋的木盒,盒裏堆著零碎之物:燒焦的課本頁、斷裂的硯臺(硯底刻著「明道書院」四字)、學(xué)生佩戴的木牌(上面刻著「王小郎」「李阿妹」等名字),最底下壓著張泛黑的官府告示,上面「天降暴雨,書院坍塌,屬於天災(zāi)」的字跡被血痕浸得模糊。他今日聲音發(fā)顫,眉頭皺得能夾住筆,連平日常帶的文氣都被沉重蓋住。
包拯起身,目光掃過木盒裏的殘物,指腹輕碰那截教鞭——竹紋裏嵌著的泥漿還帶著陰氣,斷口處的竹纖維翹起,像是還在記著當(dāng)日支撐屋梁的慘狀?!复夼泄伲鞯罆旱氖隆拐娴氖侨藶??」
「是,整整一千條人命啊。」崔玨的喉結(jié)滾動了一下,將木盒遞得更近,「明道書院在開封東郊,是半年前新蓋的,收了九百名學(xué)生,一百名教師,都是附近鄉(xiāng)里的讀書人與孩童。上月初連降三日暴雨,書院主樓突然坍塌,又引發(fā)火災(zāi),樓裏所有人都沒逃出——陽間定了『暴雨毀屋,屬於天災(zāi)』,可地府這半個月來,天天有魂魄扛著殘書、握著斷筆來喊冤,九百個孩子的魂魄攥著沒寫完的課本,一百個教師的魂魄握著斷裂的教鞭,整個枉死城都飄著他們的哭聲,連奈河的水都比往日沉了三分?!?/p>
包拯打開木盒,取出那張官府告示,背面竟有教師的血字批注:「磚瓦是劣質(zhì)的,木梁是蟲蛀的,張啟元與李嵩貪了工錢!」血跡已幹結(jié),卻依舊能看出寫字時的顫抖。他又拿起那塊刻著「王小郎」的木牌,牌邊有個牙印,是孩童恐懼時咬下的痕跡——這木牌,是入學(xué)時家長親手掛在孩子頸間的,說是「掛著平安,讀書聰明」。指尖拂過牙印,一股刺骨的寒氣鑽進心口,不是奈河的涼,是屋梁坍塌時的絕望與灼痛,裹著上千條魂魄的怨念,重得讓人喘不過氣。
「張啟元與李嵩是何人?」
「張啟元是蓋書院的奸商,李嵩是負(fù)責(zé)監(jiān)督工程的兵馬司判官?!勾瞢k從袖中取出兩卷冊子,一冊是工程帳本,一冊是往來信件,「帳本上寫著『上等磚瓦百車』,實際用的是燒不透的劣磚;『堅實木梁五十根』,竟是從舊廢料場撿的蟲蛀木。他們還在信裏約定,貪污的三萬兩銀子一人一半,李嵩負(fù)責(zé)壓下質(zhì)疑,張啟元負(fù)責(zé)趕工期——書院本該蓋半年,兩個月就完工了,連屋頂?shù)耐咂紱]鋪齊?!?/p>
包拯將帳本與信件按在案頭,紙頁間的墨跡與血痕交纏,像極了書院廢墟裏的斷樑與殘書。他拿起案頭的驚堂木,棗木上的「公正」二字在燭火下泛著慘白的光,竟似映出了上千條飄動的魂魄。「上千條人命,豈能被一句『天災(zāi)』掩蓋?走,去地府,讓這兩個惡賊,面對所有枉死的師生!」
兩人往後院槐樹走,今夜的月色被烏雲(yún)遮得全無,只有槐樹的枝椏在風(fēng)雨裏搖動,像無數(shù)雙伸出的手。崔玨按了三下青苔,地面裂開的縫隙裏,飄出的青霧不再是往日的淡青或暗紅,而是濃得化不開的黑,裹著焦糊的書頁味與孩童的哭聲——這不是普通的怨霧,是上千條冤魂的怨念凝結(jié)而成,連幽冥道的寒氣都壓不住。
「明道書院的魂魄太多,都擠在審判堂外,孩子們的魂魄還攥著課本,教師們的魂魄護在孩子身前……包大人,等會兒見了,莫要驚擾?!勾瞢k的聲音比雨聲還低,率先跳入縫隙,黑霧瞬間裹住他的身影,幾乎不見蹤跡。
包拯跟著邁入,下墜時耳邊的哭聲不再是零散的「嗬嗬」,而是成片的「先生救我」「娘我怕」,還有教師們的喊聲「護著孩子!」,斷斷續(xù)續(xù),卻字字泣血。他攥緊驚堂木,指節(jié)因用力而泛白,睜眼時,已站在幽冥審判堂外——
只見審判堂的階梯下、廊柱旁、甚至橋欄邊,擠滿了上千條魂魄。孩童的魂魄個子矮小,大多穿著破損的藍(lán)布書衫,手里攥著燒焦的課本或斷筆,有的魂魄額頭還凝著血霧,是被屋梁砸傷的痕跡;教師的魂魄穿著長衫,有的握著斷教鞭,有的臂彎裏「護著」幾個更小的孩童魂魄,他們的目光都望著審判堂的大門,眼裏的淚水落在地上,竟在黑石地面上積成了小小的水窪。
最前邊站著個年約五旬的魂魄,穿著洗得發(fā)白的儒衫,手里握著塊裂開的黑板擦,是明道書院的山長周崇文。他見了包拯,忙躬身行禮,聲音啞得像被砂紙磨過:「包大人,求您為我們上千師生做主!我們不是死於天災(zāi),是死於人禍?。 ?/p>
包拯扶起他,目光掃過那些孩童魂魄——有個小女孩的魂魄攥著半塊糖,是入學(xué)時母親給的;有個小男孩的魂魄兜里揣著個木雕小鳥,是父親做的。這些零碎的物件,都是陽間的溫暖,如今卻成了地府的遺物?!钢苌介L放心,今日若不還你們清白,我包拯便不回陽間!」
進了大殿,黑石案幾後的閻羅面色沉肅,案上的油燈不再是暗紅,而是泛著慘綠的光,燈油裏浮著無數(shù)細(xì)小的紙屑,都是燒焦的課本殘片,繞著燈芯纏了一圈又一圈——那是上千條魂魄的怨念,重得讓油燈都搖晃不止。
殿中跪著兩個魂魄,右側(cè)的穿錦袍,腰束玉帶,臉上堆著油膩的笑,正是李嵩。他手里把玩著個玉如意,是貪污來的贓物;左側(cè)的穿綢衫,手指上戴著個金戒指,正是張啟元,他的魂魄袖口沾著劣質(zhì)磚灰,還帶著未散的焦味。
兩人見了包拯,竟還帶著幾分囂張——李嵩仗著自己是陽間官員,張啟元則想著錢能通神,連躬身都懶得動。
「升堂!」崔玨的喝聲比往日響了三倍,鬼差們的狼牙棒敲在地上,「咚」的一聲,震得殿頂?shù)幕覊m與黑霧一起落下,殿外孩童的哭聲竟暫時停了,似在等著判決。
包拯走到側(cè)位坐下,目光如刀,掃過李嵩與張啟元:「李嵩、張啟元,你二人一個監(jiān)督工程,一個負(fù)責(zé)建造,明道書院坍塌燒毀,上千師生喪命,陽間定為天災(zāi),你二人可有話說?」
李嵩先開口,聲音裏帶著官腔的油滑:「包大人明鑒!當(dāng)時暴雨傾盆,山體滑坡,書院坍塌實屬天災(zāi),下官已盡力救災(zāi),豈能憑空污衊?」
張啟元跟著附和,手裏的金戒指晃得刺眼:「大人,小人蓋書院時用料規(guī)規(guī)矩矩,是老天不給臉,下這麼大的雨,小人也無可奈何!那些師生的死,是命數(shù)!」
「命數(shù)?」殿外突然傳來周崇文的怒吼,他衝到殿門口,手里的黑板擦指著兩人,「我親眼看見你們的人用劣磚!我勸過李嵩,說書院樑柱不結(jié)實,他把我罵出來!我求過張啟元,說屋頂漏雨要補,他說『湊合著用』!這是命數(shù)嗎?這是你們的黑心!」
一個孩童的魂魄擠到前邊,攥著燒焦的課本,小聲說:「先生讓我們躲在桌子下,屋梁掉下來時,先生用身子護著我……可我還是被燒到了……」話沒說完,便被旁邊的教師魂魄攬進懷裏。
包拯的指節(jié)因攥緊驚堂木而發(fā)白,沉聲道:「崔判官,取業(yè)鏡來!讓這兩個惡賊,看看他們的『命數(shù)』!」
崔玨將那面漆黑的業(yè)鏡放在案上,這次他沒用指尖點,而是雙手託著鏡沿——這鏡要照的慘狀,連地府判官都不忍獨視。指尖輕觸之際,鏡面驟然亮起,光線卻是慘紅的,映出明道書院的慘況——
畫面先到書院建造時:張啟元的人用車?yán)淤|(zhì)磚瓦,磚塊一捏就碎;木工們將蟲蛀的木梁鋸短,用繩子綁著湊數(shù)。李嵩來檢查時,張啟元遞上個沉甸甸的銀袋,李嵩掂了掂,便在文書上寫下「工程合格」。
接著是暴雨那夜:書院的屋頂先漏雨,雨水澆在課堂的燈盞上,引燃了書本。孩子們尖叫著跑動,教師們忙著護送學(xué)生,可此時屋梁突然「咔嚓」斷裂,整棟樓開始坍塌。周山長用身子撐著斷梁,喊著「快逃!」,卻被另一根落下的木柱砸中;一個小女娃攥著糖,躲在桌下,被掉落的瓦片砸中額頭;上千人擠在狹小的門口,有的被踩踏,有的被燒傷,最後都埋在了廢墟裏。
最後是災(zāi)後:張啟元與李嵩來到廢墟,看著被挖出的屍體,李嵩說「就說是暴雨引發(fā)山體滑坡,壓塌了書院」,張啟元則笑著說「正好,新書院還能再蓋一次,又能掙一筆」。他們還派人威脅家屬,不許哭鬧,不許上告,否則「連屍首都找不到」。
業(yè)鏡的慘紅光線漸暗時,李嵩與張啟元的臉已毫無血色,癱在地上,嘴裏喃喃著「不是這樣的……是意外……」,可身體的顫抖騙不了人——殿外上千條魂魄的目光,像無數(shù)把刀,扎在他們身上。
「李嵩、張啟元,你二人一個貪贓枉法,一個偷工減料,為了錢財,視上千條人命如草芥,事後還捏造真相,威脅家屬,此等滔天大罪,世間罕見!」包拯拿起驚堂木,這次他沒急著敲,而是目光掃過殿外的魂魄,「你們可知,這些孩子裏,有想考狀元報效國家的,有想當(dāng)醫(yī)生救死扶傷的;這些教師裏,有放棄官職來教書的,有傾家蕩產(chǎn)資助窮學(xué)生的——他們的書聲,本該在陽間響十年、二十年,卻被你們的黑心,斷在了那一場火裏!」
他重重敲下驚堂木,「咚」的一聲,震得審判堂的柱石都微微發(fā)顫,殿外的哭聲突然停了,所有魂魄都望著他,眼裏是期待與淚水?!副靖心愣恕蛉胧藢拥鬲z最底層的『無間地獄』,晝夜受銅柱灼體、鐵鉤穿骨之刑,無一時一刻得以喘息;刑滿之後,投入畜生道,永世為豬,被圈養(yǎng)於污穢之地,食糟糠,任宰割,且生生世世不得聽見書聲,不得靠近學(xué)堂,以贖你二人草菅人命、毀滅書聲之罪!」
話音未落,八個鬼差上前,手中的鐵鏈不是普通的鎖鏈,而是纏著烈火的「幽冥鏈」,「嘩啦」一聲纏住兩人的魂魄。李嵩終於崩潰,哭喊著「我錯了!我把錢都拿出來!求饒了我!」;張啟元則嚇得渾身發(fā)軟,連哭都發(fā)不出聲,只能任由鬼差拖著往外走——他們的魂魄掠過殿門時,周崇文與眾多師生魂魄擋在路邊,目光裏的憤怒與悲傷,讓兩人的魂魄竟開始發(fā)散,像是被怨念侵蝕。
「謝包大人!」
上千條魂魄同時躬身行禮,孩童的魂魄不再哭鬧,有的捧著課本,像是在念未讀完的書;教師的魂魄握著教鞭,像是在整理未上完的課。周崇文走到包拯面前,雙手捧著那塊裂開的黑板擦:「大人,我們不求別的,只求陽間的人知道真相,不讓我們白死……也不讓更多孩子再遭此劫?!?/p>
閻羅歎了口氣,對崔玨說:「取上千盞忘憂茶來,給每位師生魂魄都送一杯——他們苦了太久了。再派人去陽間,把張啟元與李嵩的罪證送到開封府衙,讓陽間也定他們的罪,還家屬一個交代?!?/p>
包拯看著那些師生魂魄捧著茶盞,臉上露出久違的平靜,心裏的沉重卻未減半分——上千條人命,縱然判了惡賊,也換不回陽間的書聲。他接過崔玨遞來的忘憂茶,暖意順著喉嚨往下走,卻驅(qū)不散心頭的慘涼——原來這世間最沉的冤屈,從來不是一人一事的悲苦,而是上千個家庭的破碎,上千個夢想的斷絕。
離開地府時,路過奈河橋,橋邊的黑霧漸漸散了,變成淡淡的青霧。上千條師生魂魄站在橋頭,有的孩童魂魄還在輕輕念著「人之初,性本善」,有的教師魂魄在哼著入學(xué)時的頌歌。崔玨說,他們要在橋邊等一陣子,等陽間的真相公佈,等家屬的眼淚幹了,才肯入輪迴。
縫隙合上時,開封府的雨還在下,晨光透過雨霧,落在案頭的木盒上。包拯拿起筆,在紙上寫下「幽冥夜審明道書院千魂案」,旁邊注了一行比往日更重的小字:「書聲為魂,人命為天,屠善者,陰陽共誅,永世不得超生?!?/p>
案頭的燭火最後跳了一下,終於燃盡,晨光將那行小字映得發(fā)亮,也照亮了木盒裏那半塊寫著「文」字的絹帕——硃砂的顏色,像極了孩童未乾的血淚。
梆子敲過五更,衙役拿著雨傘走進來,輕聲問:「大人,今早的升堂要延遲嗎?雨太大了。」包拯搖搖頭,將明道書院的罪證與糧荒貪污案的卷宗疊在一起:「雨再大,也不能耽誤了真相。」他心裏清楚,這次不僅要在地府還千魂清白,更要在陽間將張啟元與李嵩繩之以法,讓世間所有人都知道——書聲不能斷,人命更不能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