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汐未曾料到,在不凈世這一待,竟是悠悠數(shù)月過去。正所謂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人也一樣,習(xí)慣了安寧舒適,那根時刻緊繃的弦便不自覺松了下來。這些日子,她與孟瑤和聶明玦也有過數(shù)面之緣,多是點頭之交,禮節(jié)性地寒暄幾句。孟瑤始終溫和有禮,滴水不漏;而聶明玦……或許是受聶懷桑那近乎本能的畏懼情緒感染,辰汐發(fā)現(xiàn)自己見到那位氣勢威嚴(yán)的聶宗主時,心里也總會下意識地咯噔一下,竟也生出了幾分想躲著走的念頭。這讓她自己都覺得有些好笑,又隱隱覺得聶明玦的正氣確實……有點“邪門”,能鎮(zhèn)住一切魑魅魍魎,連她這種自認(rèn)心性還算堅定的人都有點發(fā)怵。
這日午后,她正在客院整理藥材,孟瑤輕叩門扉,含笑走了進(jìn)來。
“辰汐姑娘,打擾了?!泵犀幯赞o客氣,“有件事想勞煩姑娘。地牢里關(guān)著的那個薛洋,近日不知是潮濕還是怎的,身上起了些疹子,瘙癢難耐,吵鬧不休。聽聞姑娘醫(yī)術(shù)精湛,不知可否配制一些止癢的藥膏?也好讓他安生些?!彼Z氣無奈,仿佛只是處理一件麻煩的瑣事。
薛洋?辰汐執(zhí)藥的手微微一頓。那個名字像一根細(xì)刺,輕易挑破了這數(shù)月來的平靜假象。她眼前立刻浮現(xiàn)出那張混合著惡意與興味的笑臉,以及他被押走時那句不祥的“報答”。她本能地想拒絕,與那等人再有絲毫瓜葛都非她所愿。
但……她抬眼看了看眼前溫文爾雅的孟瑤,又想到自己畢竟是客居聶氏,承蒙照料。孟瑤開口相求,若直接回絕,未免不妥。她沉吟片刻,壓下心頭的不適,點了點頭:“好,我稍后配好,讓人送去地牢?!?/p>
孟瑤笑容加深,拱手道:“有勞姑娘了。若是方便,可否請姑娘親自去一趟?那薛洋性子乖戾,尋常人送藥,怕是他不肯用,又或鬧出什么事端。姑娘與他……也算有過一面之緣,或許能鎮(zhèn)得住他?!彼@話說得合情合理,眼神懇切。
辰汐心中疑慮更深,但孟瑤的理由無懈可擊。她終究還是應(yīng)承下來:“……好吧?!?/p>
配好藥膏,辰汐揣在袖中,朝著地牢方向走去。不凈世格局宏大,路徑復(fù)雜,她心事重重,腳步不免有些慢。剛穿過一道回廊,迎面便撞見聶明玦正與一名下屬交代事務(wù)。聶明玦身形魁梧,不怒自威,即使隔著一段距離,那股強大的壓迫感也撲面而來。
辰汐的心沒來由地一緊,幾乎是下意識的,她腳步一頓,身子往廊柱后縮了縮,像極了聶懷桑平日見到他大哥時那副想溜又不敢溜的模樣。做完這個動作,她自己先愣住了,臉上微微發(fā)熱。真是……近墨者黑,她何時也變得這般……慫了?
聶明玦似乎察覺到了動靜,銳利的目光掃了過來。辰汐只得硬著頭皮走出來,斂衽行禮:“聶宗主。”
聶明玦看了她一眼,點了點頭,并未多言,繼續(xù)與下屬說話。辰汐如蒙大赦,連忙加快腳步,幾乎是逃也似的離開了那道回廊,心口還怦怦直跳。這聶明玦,果然名不虛傳。
經(jīng)過這一打岔,辰汐原本復(fù)雜的心緒反倒被這莫名的緊張沖淡了些。她定了定神,終于來到了陰森的地牢入口。向守牢修士表明來意后,她沿著潮濕的石階一步步向下走去。
地牢深處,光線昏暗,空氣中彌漫著霉味和一絲若有若無的血腥氣。在一間特制的、布有禁制的牢房前,她停下了腳步。
牢房內(nèi),薛洋靠墻坐著,手腳皆被沉重的特制鎖鏈縛住。他低著頭,散亂的頭發(fā)遮住了大半張臉,看不清表情。聽到腳步聲,他懶洋洋地抬起頭,當(dāng)看清來人是辰汐時,他眼中驟然爆發(fā)出一種極其明亮、混雜著驚訝、嘲弄和巨大興味的光芒,嘴角緩緩勾起那個辰汐無比熟悉的、惡劣的笑容。
“喲,”他聲音帶著點被關(guān)押已久的沙啞,卻依舊拖著那股令人不適的甜膩腔調(diào),“這是哪陣風(fēng),把我們的神醫(yī)姑娘給吹到這腌臜地方來了?”他動了動身子,鎖鏈發(fā)出沉悶的撞擊聲,“怎么,是終于想起來,欠著我點兒什么‘報答’嗎?”
地牢里光線昏沉,潮濕的空氣裹挾著鐵銹和霉味,沉甸甸地壓在人胸口。辰汐站在牢門外,看著那個倚坐在墻角陰影里的人影。
薛洋抬起頭,凌亂的黑發(fā)下,那雙眼睛亮得驚人,像是暗夜里燃起的鬼火,死死盯住她,嘴角咧開的弧度帶著毫不掩飾的惡意和玩味。
辰汐面無表情,并不接他的話茬。她只是從寬大的袖袋中取出一個素白的小瓷瓶,隔著粗壯的鐵欄遞了過去,聲音平靜無波:“孟先生讓我送來的止癢藥。”
薛洋的目光在她臉上逡巡片刻,又落在那只握著瓷瓶的、素凈纖長的手上。他沒動,反而將背往后更舒服地靠了靠,被沉重鐐銬鎖住的手腕故意抬了抬,鐵鏈發(fā)出嘩啦的鈍響。
“哎呀,”他拖長了調(diào)子,語氣無辜又惡劣,“姑娘也看見了,這聶家的鐵鏈子,也太沉了些。小爺我這手啊,抬都抬不起來,怎么接藥?”他歪著頭,眼神里充滿了戲謔的期待,分明是想看辰汐如何應(yīng)對。“要不……勞駕姑娘你,進(jìn)來親自給我擦擦?”
他這話說得輕佻,目光像黏膩的蛇信,舔舐著辰汐的每一寸表情變化。地牢陰暗,更襯得他笑容森然。
辰汐握著藥瓶的手指微微收緊,指節(jié)泛出些許白色。她豈會不知薛洋的壞心思?這人即便身陷囹圄,也改不了以折磨他人為樂的本性。她若露怯或動怒,便正中他下懷。
沉默在昏暗的牢房間蔓延,只有遠(yuǎn)處滴水的聲音清晰可聞。
片刻后,辰汐忽然也輕輕笑了一聲。這笑聲很輕,卻像一顆小石子投入死水,讓薛洋臉上的笑容微微一滯。
只見辰汐手腕一翻,并未試圖將藥瓶塞進(jìn)牢房,也沒有理會他“親自擦藥”的混賬要求。她拇指抵住瓶塞,輕輕一彈,那小小的瓷瓶便劃出一道低平的弧線,精準(zhǔn)無比地從鐵欄的縫隙中穿過,“啪”一聲輕響,不偏不倚,落在了薛洋因坐著而微微屈起的腿邊。距離他的手指,不過寸許。
“藥送到了。”辰汐收回手,重新攏入袖中,語氣依舊平淡,“手若真抬不起來,就用腳蹭蹭。反正,”她目光掃過他那身明顯臟污的衣衫,意有所指,“你也不在乎多這點腌臜?!?/p>
說完,她不再多看薛洋一眼,轉(zhuǎn)身便沿著來路走去,步伐平穩(wěn),背影在幽暗的地牢通道里顯得格外挺直。
薛洋愣愣地看著腿邊那個小瓷瓶,又抬頭看向辰汐毫不留戀離開的背影,臉上那惡劣的笑容慢慢僵住,轉(zhuǎn)而化作一種更深的、被反將一軍的愕然和……愈發(fā)濃烈的興趣。
這女人……每次都出乎他的意料。
他低頭,看著近在咫尺的藥瓶,被鐵鏈鎖住的手指,微微動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