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藍燈焰裹著金紋,在軍賬內(nèi)壁上投出的影子愈發(fā)清晰。
穿曲裾深衣的阿盞跪得筆直,發(fā)髻上的玉簪磕在青磚上,發(fā)出細碎的響。她對面的男人背著手,玄色朝服下擺垂在地上,和謝臨淵此刻身上的鎧甲紋樣,竟連針腳都像復(fù)刻——蘇硯攥緊了身下的褥子,指尖掐進掌心的舊傷里,疼得讓她不敢眨眼。
“陛下,北漠已破城,臣愿帶公主走?!庇白永锏哪腥碎_口,聲音竟和謝臨淵分毫不差。
阿盞卻搖了搖頭,抬手將一支青銅燈盞舉過頭頂,燈芯也是這樣幽藍的火:“這是鎮(zhèn)國燈,能護大楚龍脈,卻要以帝女血為引。謝將軍,你是大楚的將,該守的是江山,不是我。”
話音落,墻上的影子突然扭曲。阿盞猛地將燈盞砸在地上,碎片濺起時,她竟拔出發(fā)髻里的匕首,往頸間劃去——蘇硯嚇得驚呼出聲,再看時,燈焰“噗”地滅了,墻上只剩她和謝臨淵交疊的影子,再無半分阿盞的痕跡。
軍賬里靜得可怕。謝臨淵握著燈盞的手指泛白,指節(jié)抵著燈壁的饕餮紋,像是要嵌進青銅里。他沒看蘇硯,聲音啞得像被砂紙磨過:“你和她,連怕的樣子都一樣?!?/p>
“我不是她。”蘇硯猛地抬頭,掌心的疼混著心口的悶,讓她呼吸發(fā)顫,“謝臨淵,我叫蘇硯,來自九百多年后,我和那個阿盞公主,除了長得像,沒有半點關(guān)系。”
謝臨淵終于轉(zhuǎn)頭看她,眼底是化不開的沉霧:“九百多年后?”他伸手,指尖擦過她的眉骨,動作輕得像碰易碎的瓷,“阿盞的眉尾也有顆小痣,你也有。她怕火,你剛才看見燈影里的匕首,也會發(fā)抖。你說,你們沒關(guān)系?”
他的指尖帶著鎧甲殘留的涼意,蘇硯卻覺得那觸感像燒紅的烙鐵,燙得她往后縮:“巧合!只是巧合!”她想把爺爺留的放大鏡碎片拿出來作證,才想起早被士兵碾成了渣,連件能證明自己身份的東西都沒有。
謝臨淵沒再追問,只是將青銅燈盞放回桌上,轉(zhuǎn)身去拿藥箱。木盒打開時,露出里面的金瘡藥,是軍營里最好的那種——蘇硯之前在鐵籠里化膿時,連草根都沒得敷。
“伸手?!彼自谒媲?,語氣恢復(fù)了之前的冷硬,卻沒再像對待“奸細”那樣粗魯。蘇硯猶豫著伸出右手,掌心的舊傷還沒愈合,又添了新的掐痕,血肉模糊地黏在一塊兒。
謝臨淵的動作頓了頓,從懷里掏出一塊干凈的帕子,蘸了溫水,一點點擦去她掌心的血污。他的指腹有常年握刀磨出的繭,擦過傷口時,蘇硯疼得抽氣,卻沒再躲——她怕自己一躲,連這僅存的、哪怕是“替身”的暖意,都會消失。
“謝臨淵,”她盯著他垂著的眼睫,小聲問,“阿盞公主……最后死了嗎?”
帕子的動作猛地停住。謝臨淵抬眼,眼底的沉霧翻涌,像是要將她吞進去:“你想知道?”他突然笑了,笑得比軍賬外的寒風(fēng)還冷,“她死在了我面前。城破那天,她用鎮(zhèn)國燈的碎片,劃破了自己的喉嚨,說要護大楚的龍脈——可最后,大楚還是亡了。”
蘇硯的心猛地一揪。她想起史書里那句“帝女阿盞,殉國葬燈”,原來背后是這樣慘烈的結(jié)局。而謝臨淵,他是那個沒能護住公主的將軍?還是……
“你是誰?”蘇硯追問,“你和阿盞公主,和前朝,到底是什么關(guān)系?”
謝臨淵卻猛地站起身,將藥箱合上,語氣又冷了下來:“不該問的別問。好好養(yǎng)傷,下次再敢提‘阿盞’這兩個字,我就把你扔回鐵籠?!?/p>
他轉(zhuǎn)身要走,蘇硯突然拽住他的衣袖——布料上還沾著戰(zhàn)場上的塵土,粗糲地磨著她的指尖:“那你對我好,是因為我像她,對不對?”
謝臨淵的背影僵住。他沒回頭,也沒掙開她的手,只是聲音很輕,輕得像要飄走:“是?!?/p>
這一個字,像冰錐扎進蘇硯的心口。她猛地松開手,看著自己空蕩蕩的掌心,突然覺得剛才的暖意都是假的——她不過是個長得像前朝公主的“贗品”,是謝臨淵用來緬懷故人的影子。
謝臨淵走出軍賬時,正撞見守在門外的溫若瑤。她手里端著一碗?yún)?,看見謝臨淵,眼睛瞬間紅了:“臨淵哥哥,你和那妖女在里面那么久……”
“湯留下,你回去?!敝x臨淵沒看她,語氣里沒半分溫度。
溫若瑤咬著唇,把參湯遞過去,卻趁他接碗時,故意將湯潑在他的鎧甲上:“臨淵哥哥!你醒醒啊!她就是個替身!你怎么能把心思放在她身上?”
參湯是滾燙的,順著鎧甲的縫隙滲進去,燙得謝臨淵皺眉。他卻沒發(fā)火,只是拿帕子擦了擦,對溫若瑤說:“再鬧,我讓人送你回京城?!?/p>
溫若瑤嚇得不敢再說話,看著謝臨淵轉(zhuǎn)身進賬,眼底卻閃過一絲狠戾——她絕不會讓那個妖女,搶走本該屬于她的位置。
軍賬里,蘇硯蜷在床上,聽著外面溫若瑤的腳步聲漸遠,眼淚終于忍不住掉下來。她摸了摸枕頭下的草藥,是親兵送來的那種澀口的干草,卻比謝臨淵的金瘡藥更讓她覺得暖。
至少那草藥,是給“蘇硯”的,不是給“阿盞”的。
夜半時,蘇硯被一陣細微的聲響吵醒。她睜開眼,看見謝臨淵坐在桌前,手里拿著青銅燈盞,指尖一遍遍摩挲著燈壁上的饕餮紋,像在撫摸什么珍寶。
幽藍的燈焰又燃起來了,這次沒映出阿盞的影子,只映出謝臨淵的側(cè)臉,眼底是蘇硯從未見過的悲傷。他對著燈盞,小聲喃喃:“阿盞,我找到她了……可她不是你,她連你的半分堅韌都沒有……”
蘇硯的心,一點點沉下去。她閉上眼睛,假裝沒聽見,眼淚卻順著眼角,浸濕了身下的褥子,涼得像鐵籠底的黑泥。
她想,或許從穿越過來的那天起,她就不該抱有任何期待。在這個時空,她不過是個多余的影子,連悲傷都要小心翼翼,怕觸碰到別人的舊傷。
而那盞青銅燈,還在幽幽地燃著,像是在嘲笑她的天真,又像是在預(yù)示著,這場以“替身”為名的劫難,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