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以后許妍就失蹤了。
再見到她是在醫(yī)院,陸松從警察口中得知,她奇跡般地在一片荒山野嶺被找到。
“是陸先生嗎?你現(xiàn)在方便過來一趟嗎?”
接到這個電話時,陸松還以為是什么惡作劇。
確認了一眼,屏幕上顯示的是正經(jīng)公安局的號碼,警察應(yīng)該也沒那閑工夫和他這樣的小市民開玩笑。
那就是真的了。
陸松渾渾噩噩不知道回答了什么,掛斷電話后,他起身就往外走,躺在他旁邊的妻子見他神色不對,狐疑道:
“怎么了?你上哪兒去?”
“醫(yī)院?!?/p>
“?。磕闵眢w不舒服?”
“沒有?!标懰傻?,“是小妍找到了?!?/p>
“什么?!”
乍然得知這么個好消息,陸太太立即拉著他一同前往醫(yī)院。一路上陸太太滔滔不絕,副駕駛座上的陸松卻默不作聲。
“小妍失蹤三個多月了,還以為她……真是嚇死人了?!?/p>
“她在哪里找到的?怎么在醫(yī)院里?受傷了嗎?警察還和你說什么了?”
她問題一個接一個,陸松覺得聒噪,強忍著心頭的不安揉了揉眉心:
“就說人找到了,其他的什么也沒說?!?/p>
“沒事沒事,等我們見著人就知道了?!?/p>
陸太太一腳油門開得更快了。
陸松扭頭看著窗外飛逝后退的街景,垂眸不語。放在膝上的雙手不自覺絞在一起,他不安地掰扯著自己的手指,指甲都快被生生拔下。
陸太太一路風(fēng)馳電掣,十五分鐘左右到達醫(yī)院。
許妍在住院部七樓,他們到的時候,病房門外擠著幾個人。
幾個穿著制服的是警察,另外的那些人陸松沒見過,但不出意外應(yīng)該就是許妍的家人了,此時正對著警察叫嚷,說什么也不肯管躺在病房里的人。
陸松的到來就像是落入池中的一顆石子,瞬間掀起滔天巨浪。
許妍的家人,在場的警察、醫(yī)生護士,視線齊刷刷地打在他身上,快要將他灼出無數(shù)個洞來。
陸太太沒有察覺出氣氛不對,拽著陸松來到眾人面前,開門見山直接就問警察:
“小妍呢?她怎么樣了?”
“她在里面嗎?我老公是她的醫(yī)生,可以進去看她嗎?”
陸太太伸手就想去拉緊閉的病房門,被一位警察用身體擋住。
“你是陸松?”
氣氛詭異尷尬好似凝結(jié),就在這時,一道蒼老沙啞的聲音自人群中響起。
那是坐在輪椅上的一位老人,老人頭發(fā)花白,眸光精明銳利,多了一分不近人情的漠視冷傲。
他一說話,所有嘈雜聲都停了。
陸松猜他肯定是許妍家里話語權(quán)最大的那一位。
在一眾視線下,陸松默默點了點頭:
“我是。”
不知道是哪個字讓老人生了氣,他從鼻子里哼出一聲,似乎是厭惡到極點,自己驅(qū)動輪椅掉了個頭,板著臉望著走廊外的景色,懶得再去看他們一眼。
見狀,陸太太一臉疑惑地看了眼陸松,在他耳邊低聲道:
“這老頭怎么了?”
陸松沒說話。
許妍自己不說,他也能察覺得出,她的家人視其為洪水猛獸,雙重人格的精神病。而陸松是她的心理醫(yī)生,看到他就等同于提醒他們家里出了個怪物,自然不會對他有什么好臉色。
警察沖他點點頭,陸松這才硬著頭皮推門進了病房。
他一進去,病房門就關(guān)上了。
本想跟著一塊進來的陸太太給攔在了門外,一同攔住的還有她喋喋不休的話音:
“怎么不讓我進去?。吭趺戳诉@是?”
他們只讓陸松一個人進來了。
沒了退路,陸松也只能往病房里走。
……
單人病房很安靜,空氣中是淡淡的消毒水味道。
陸松沒走幾步就看到病床上鼓起的一個人形大包,許妍就躺在上面。
他本以為許妍睡著了,可當他走近看清許妍此時此刻的全貌時,還是被她的樣子嚇到,腳步停下,不敢再靠近。
許妍沒有在睡覺,相反,她雙目圓睜,眼白布滿紅血絲,瞳孔震顫,直勾勾地盯著腳步聲的方向,可能早就隔著門板聽到了陸松的聲音。
她的臉色慘白,臉頰瘦削得凹陷,四肢被束縛帶綁住死死捆在了病床上,不止如此,她的嘴里還被塞了一個醫(yī)用止咬器,只能從嗓子眼里擠出悶哼。
這和陸松記憶中美麗溫柔的小女孩太不一樣,他從沒有看到過許妍這么狼狽可怖的模樣。
失蹤了三個月的大客戶,現(xiàn)在像是得了失心瘋般被綁在病床上。
三個月前,許妍突然失蹤了,沒有任何征兆,像是一夜之間人間蒸發(fā)了。
報警調(diào)了監(jiān)控,相關(guān)人員、目擊市民被問了一遍又一遍,花費了大量人力物力,可搜尋起來仍舊無異于大海撈針。
可能只有陸松知道她大概是去那里了,像先前說好的一樣,他幫許妍處理事務(wù),卻沒想到三個月后警察一個電話告訴他,許妍找到了。
聽警察說自從許妍醒來,就一直吵著要見他。
病床上的許妍無法動彈不能言語,卻一直不間斷的掙扎,發(fā)絲凌亂垂在額前,襯得她臉色愈發(fā)慘白駭人,瞳孔在燈光的照射下泛著細碎的青影,正一眨不眨地盯著他。
陸松停在離病床兩米遠的位置。
許妍看到他后掙扎得更厲害,被綁縛帶緊緊扎住的手腕快要被勒成兩截,陸松很難不擔心要是放任她繼續(xù),腕子會不會當場斷掉。
陸松低聲問道:
“到底怎么回事……”
聽到他的聲音,許妍不知從哪兒爆發(fā)出的蠻力,三兩下就掙得手腕腳腕上的綁縛帶發(fā)出撕拉的聲響,整個鐵制病床哐當一聲被她掀移了位。
病房門倏地打開,陸松被沖進來的醫(yī)生護士擠到一旁,倉惶間瞄見醫(yī)生正往許妍胳膊上打鎮(zhèn)定劑。
她的喉嚨里發(fā)出駭人的嘶吼,一雙眼從頭至尾沒從陸松身上移開半分。
陸松以前挺喜歡許妍的眼睛,小姑娘長得乖巧可愛。
只是在這樣的情境下,許妍的目光卻好似化為一條巨蟒死死勒住他的脖頸,齜著毒牙絞住了他的喉嚨。
警察把僵立著的陸松拉到病房外,走廊上已經(jīng)不見許妍親屬的身影。
陸太太也被這浩蕩的陣勢嚇到,心有余悸,顫聲道:
“小妍……她這是怎么了?”
警察這才和他們說起來龍去脈。
三個月前,他們查出許妍失蹤前訂了機票,飛往距離當?shù)貛浊Ч镏獾囊粋€小鎮(zhèn)。那里監(jiān)控不多,最后的影像是她上了一輛出租車,在一個路口下車之后監(jiān)控就斷了,隨即沒了蹤跡。
小鎮(zhèn)四周群山環(huán)繞,綠林千里,枝繁葉茂,其下還包含無數(shù)大大小小的村莊,這些村莊大部分都在山中,山路濘泥狹窄,給搜尋工作增加了不少的困難。
這些群山中不少都是世世代代都居住在山里的本地居民,基本上都是老人,固執(zhí)長情,不愿離開先祖留下的土地,足不出戶只在村莊生活,過著與世隔絕的日子。
沒人知道許妍去那里做什么,又是否還在小鎮(zhèn)內(nèi)逗留,亦或是進入了山中某個小村落,是不是還活著。
兩天前,警方接到了一個報警電話。
小鎮(zhèn)下,有一個偏僻隱蔽的村落,五年前才終于有了一條能與外界城市通行來往的道路,在那里的一座山頭上發(fā)現(xiàn)的。
上山的村民發(fā)現(xiàn)了她,許妍當時全身重創(chuàng)已經(jīng)昏迷不醒,村民們把她送到了鎮(zhèn)上,鎮(zhèn)上聯(lián)系了警察,警察才將人解救。
經(jīng)過醫(yī)院檢查,她身體機能損毀嚴重,神志不清只吵著要見“陸松”,像個失智的瘋子一樣鬧著要找人,醫(yī)生護士一群人都按不住她,以防萬一,只好把人暫時綁了起來。
從警察口中得知前因后果后,陸松怔怔的說不出話。
……
許妍的親屬都不認她,沒人陪床孤零零一個,陸太太時常去看她陪著她治療,陸松本不想再趟這灘渾水,卻屢屢敗在陸太太“你就這么狠心”的控訴眼神下。
一晃一年過去,許妍千瘡百孔的身體被修復(fù)得差不多了,留下的后遺癥卻如同附骨之疽,再無治愈的可能,余生都要拖著病體。
這期間陸松終于知道了許妍消失三個月里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事。
永無鄉(xiāng),這是陸松第一次聽到這個名字。
Neverland,是《彼得·潘》主角彼得·潘居住的奇幻海島,譯本中譯為“永無鄉(xiāng)”,后成為中文標準譯名。
該島位于虛構(gòu)空間,晝夜交替中虛實交織,隱喻對世界規(guī)訓(xùn)的拒絕及對純真自由的追求,成為“烏托邦”式理想符號,國內(nèi)的意象則對標著桃花源。
三個月前見過陸松回家后,許妍收到了一封匿名信,信里只有一個地址,標注著永無鄉(xiāng)。
許妍在那里結(jié)識了五個同樣收到匿名信的陌生人,零點一到六人的手機同時自動下載了一個名叫“永無鄉(xiāng)”的app,綁定個人信息后選擇愿望簽訂契約,交易便正式開始。
許妍的愿望只有一個——給她的副人格一具軀體。
據(jù)新手指引介紹,簽訂契約的六人是永無鄉(xiāng)app旗下新簽約的影視區(qū)主播,在真實劇本中求生、探索劇情完善個人故事線愉悅“觀眾”,獲得打賞和關(guān)注來賺取積分達成心愿,六人自動組隊后就被投放進真實的劇本世界中。
一次次闖關(guān)劇本,許妍的通關(guān)率是百分百,吸引了大量粉絲,爬上了影視區(qū)主播排行榜榜首,馬上就可以攢夠積分完成交易,卻在最后一個劇本里遭到隊友的聯(lián)合背叛。
副人格拼死帶著她逃脫,許妍被逐出副本世界后就回到了當初的起點,可那里哪還有什么永無鄉(xiāng)的影子,手機里的app也消失不見了。
得到救治后她在醫(yī)院醒來,卻再也感知不到副人格的存在,她只能找來陸松,名義上的親屬對醫(yī)生說她是個瘋子,再加上她當時神智恍惚,時不時就陷進副本闖關(guān)時的記憶,不自覺胡言亂語,所有人都以為她瘋了,只當她說胡話,最后許妍狂躁地發(fā)瘋才逼得警察找來了陸松。
許妍堅信副人格沒有消失,三年里她一直在找尋永無鄉(xiāng)的新入口,發(fā)誓要把副人格帶回來,但始終沒什么頭緒,一切好像只是她午夜夢回間做的一場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