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陽光透過百葉窗,在木質(zhì)餐桌上切割出明暗交錯的光帶。舒予若將煎好的雞蛋和烤吐司端上桌,牛奶杯邊緣氤氳著熱氣。這是她公寓里少有的,充滿煙火氣的早晨。
裴鈺坐在她對面的椅子上,姿勢依舊帶著點不易察覺的僵硬,仿佛還不習(xí)慣這樣尋常的溫馨。他額角的創(chuàng)可貼邊緣翹起了一點,舒予若下意識地想伸手幫他撫平,指尖剛動,他卻已經(jīng)抬手自己按了按,避開了她的觸碰。
一種微妙的生澀感在空氣中彌漫。
“今天有什么安排?”舒予若抿了一口牛奶,試圖讓語氣聽起來自然。他們之間的關(guān)系,在經(jīng)歷昨夜的地下室風暴和凌晨的坦誠后,進入了一個既親密又陌生的新階段。
“工地。”裴鈺言簡意賅,目光落在面前的餐盤上,沒有看她,“有個零活?!?/p>
他沒有詳細說,她也沒有追問。她知道他需要錢,需要盡快解決那筆債務(wù)。這是一種無聲的默契,也像一道無形的界限,橫亙在他們之間。
“你呢?”他拿起一片吐司,動作有些粗率,碎屑掉落在桌面上。
“去實驗室。之前積壓的檢材報告今天要出結(jié)果?!笔嬗枞纛D了頓,補充道,“下午…顧學(xué)長約我見面,說有些關(guān)于舊案卷宗的事情想跟我聊聊?!?/p>
“顧瑾言”三個字像一顆投入靜水的小石子。裴鈺咀嚼的動作停頓了一瞬,抬起眼,目光銳利地掃過她的臉。
“他倒是殷勤?!彼穆曇袈牪怀銮榫w,但握著杯子的指節(jié)微微收緊。
“他只是想幫忙?!笔嬗枞艚忉尩?,心里卻莫名有些發(fā)虛。她清楚顧瑾言對她的心意,也明白此刻與裴鈺的關(guān)系,會讓這次會面變得異常尷尬。
“隨你。”裴鈺放下杯子,站起身,椅腿與地面摩擦出短促的聲響,“我走了?!?/p>
他拿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動作利落,沒有絲毫留戀。走到門口,他停頓了一下,沒有回頭。
“晚上不用等我。”
門被輕輕帶上,公寓里恢復(fù)了寂靜,只剩下早餐桌上未散的熱氣和舒予若心中一絲若有若無的失落。他們之間,似乎比昨夜擁抱時,多了一層看不見的隔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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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學(xué)校附近的咖啡館。
陽光透過落地窗,將室內(nèi)照得明亮溫暖。顧瑾言已經(jīng)等在那里,面前放著一臺筆記本電腦和幾份文件夾。他穿著熨帖的淺色襯衫,氣質(zhì)依舊溫潤,只是眼下帶著淡淡的青黑,顯然昨夜并未安眠。
“予若?!笨吹剿M來,他站起身,臉上是慣常的溫和笑容,只是那笑意并未完全抵達眼底。
“學(xué)長?!笔嬗枞粼谒麑γ孀?,點了一杯美式。氣氛有些微妙的凝滯。
“你…還好嗎?”顧瑾言看著她,語氣帶著真誠的關(guān)切,“昨晚后來沒事吧?”
“沒事了,謝謝你,學(xué)長?!笔嬗枞舸瓜卵劢蓿瑪嚢柚?wù)員剛送上的咖啡,“對不起,讓你擔心了?!?/p>
顧瑾言沉默了片刻,輕輕將面前的一份文件夾推到她面前。“這是我權(quán)限內(nèi)能調(diào)閱到的,關(guān)于‘錦華苑’事故的所有補充材料和當時的一些外圍調(diào)查記錄。雖然官方結(jié)論已定,但里面有些細節(jié)…或許能提供不同的視角?!?/p>
舒予若的心微微一緊。她打開文件夾,里面是密密麻麻的文字、圖表和一些現(xiàn)場照片的復(fù)印件。她一眼就看到了父親簽名的風險知情書副本,以及一些關(guān)于巖層穩(wěn)定性的第三方評估數(shù)據(jù),那些數(shù)據(jù)與最終報告存在微妙的差異。
“我知道,現(xiàn)在說這些可能不太合適。”顧瑾言的聲音很輕,帶著一種克制的力度,“但予若,有些事情,不能只看表面,也不能被…個人感情蒙蔽了判斷。裴鈺接近你的動機,你我都心知肚明。他現(xiàn)在或許因為某些原因暫時改變了策略,但背后的目的,你真的清楚嗎?”
他的話像一根針,精準地刺中了舒予若心底最深處的不安。她攥緊了手中的紙張,指尖泛白。
“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學(xué)長?!彼痤^,努力讓自己的目光顯得堅定,“也謝謝你的資料,我會仔細看的?!?/p>
顧瑾言看著她,最終只是幾不可聞地嘆了口氣?!氨Wo好自己,予若。無論何時,如果你需要幫助,我都在?!?/p>
他的寬容和理解,反而讓舒予若更加愧疚。她匆匆收起文件夾,幾乎是逃離般地結(jié)束了這次會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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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此同時,城市另一端塵土飛揚的工地上。
裴鈺戴著安全帽,和幾個工人一起搬運著沉重的建材。汗水浸濕了他額前的碎發(fā),順著下頜線滑落,混著灰塵,在他臉上留下幾道污跡。粗糙的工裝摩擦著皮膚,與周圍嘈雜的機械轟鳴聲融為一體。
休息間隙,他靠在未完工的水泥柱旁,擰開一瓶礦泉水大口喝著。手機震動,他拿出來,依舊是那個沒有存儲的號碼。
【還要等多久?證據(jù)已經(jīng)齊了?!?/p>
裴鈺盯著那條信息,眸色深沉。他仰頭灌下最后一口水,冰冷液體劃過喉嚨,卻無法澆滅心頭的躁意。他快速回復(fù):
【確保萬無一失。時機我來定?!?/p>
發(fā)送成功后,他手指滑動,下意識地點開了相冊。最新的一張照片,是今天早上,他趁舒予若在廚房忙碌時,偷偷拍下的她的側(cè)影。陽光勾勒著她柔和的輪廓,神情專注而寧靜。
他的指尖懸在刪除鍵上,久久沒有落下。
一種強烈的撕裂感攫住了他。一邊是血海深仇和籌劃已久的報復(fù),一邊是舒予若帶著淚光的眼睛和那句“我好像喜歡上你了”。這兩股力量在他體內(nèi)瘋狂角力,幾乎要將他撕成兩半。
“裴鈺!干活了!”工頭的喊聲傳來。
他猛地鎖上屏幕,將手機塞回口袋,重新戴上了那副冷漠堅硬的面具,走向那片喧囂和塵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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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舒予若在實驗室里對著顧瑾言給她的資料出神。那些冰冷的數(shù)字和專業(yè)術(shù)語,在她眼里仿佛變成了父親焦慮疲憊的臉,和裴鈺哥哥血肉模糊的慘狀。兩種畫面交織,讓她頭痛欲裂。
手機響起,是裴鈺。她深吸一口氣,接起。
“在哪兒?”他的聲音帶著一絲疲憊的沙啞,背景音很安靜,似乎已經(jīng)離開了工地。
“實驗室?!?/p>
“下來。我在樓下?!?/p>
他的語氣帶著不容置疑,舒予若甚至能想象出他此刻微蹙著眉,不耐煩卻又強壓著的表情。
她收拾好東西下樓。暮色四合,裴鈺就站在路燈初亮的光暈下,倚靠著他的摩托車。他已經(jīng)換下了臟污的工裝,穿著簡單的黑色T恤和長褲,額角的創(chuàng)可貼換了一個新的,但臉上依舊帶著勞作后的倦意,眼神卻像蟄伏的鷹,在她出現(xiàn)的瞬間就牢牢鎖定了她。
他沒有問她和顧瑾言見面的事,也沒有提及任何關(guān)于債務(wù)或者過去的沉重話題。只是走上前,將一個還冒著熱氣的紙袋塞進她手里。
是學(xué)校后門那家她最喜歡的老字號生煎。
“趁熱吃?!彼院喴赓W,轉(zhuǎn)身去戴頭盔。
舒予若捧著那袋滾燙的生煎,看著他在暮色中顯得有些孤單卻挺直的背影,鼻腔忽然一陣發(fā)酸。他總是這樣,用最笨拙、最強勢的方式,表達著他或許自己都未曾察覺的關(guān)心。
她坐上車,輕輕環(huán)住他的腰,將臉頰貼在他寬闊卻微濕的后背上。她能感覺到他身體的瞬間僵硬,隨即是更深的放松。
摩托車在晚風中穿行,城市的霓虹在身側(cè)流淌成河。他們沒有說話,只是這樣緊緊依靠著,仿佛要從彼此身上汲取對抗整個世界的力量。
然而,當車子駛近舒予若公寓所在的小區(qū)時,裴鈺的速度明顯慢了下來。前方路口,一輛黑色的轎車停在路邊,一個熟悉的中年男人正從車里下來,手里提著公文包,臉上帶著應(yīng)酬后的疲憊。
是舒予若的父親,舒明遠。
裴鈺的脊背在瞬間繃緊得像一塊鐵板。握著車把的手,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發(fā)出輕微的咯響。摩托車引擎低沉地轟鳴著,仿佛感應(yīng)到了主人驟然洶涌的情緒。
舒予若也看到了父親,心里猛地一沉。她下意識地收緊了環(huán)在裴鈺腰上的手臂。
舒明遠似乎也注意到了這輛停駐的摩托車和車上姿態(tài)親密的兩人,他停下腳步,疑惑地望了過來。目光落在裴鈺身上時,他微微蹙起了眉,似乎在回憶這個有些面熟的年輕人是誰。
空氣仿佛凝固了。
裴鈺的頭盔遮擋了他的表情,但舒予若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身體里散發(fā)出的、那種冰冷刺骨的恨意和幾乎要失控的戾氣。
他會不會……
就在舒予若心臟快要跳出嗓子眼的時候,裴鈺猛地擰動了油門。
摩托車發(fā)出一聲暴躁的咆哮,像一道黑色的閃電,驟然加速,從舒明遠身邊疾馳而過,卷起一陣凌厲的風。
后視鏡里,舒明遠的身影迅速變小,最終消失在拐角。
車子在公寓樓下停住。裴鈺沒有立刻下車,也沒有松開握著車把的手。他就那樣僵硬地坐著,頭盔下的呼吸沉重而急促。
舒予若慢慢松開抱著他的手,心臟仍在狂跳。
他摘下頭盔,轉(zhuǎn)過頭看她。路燈的光線勾勒出他緊繃的下頜線,那雙眼睛里,之前短暫的平靜和溫柔已蕩然無存,只剩下翻涌的、幾乎要將他吞噬的黑暗。
“看到了嗎?”他的聲音嘶啞,帶著一種近乎殘忍的自嘲,“這就是我?!?/p>
他看著她,一字一頓,像是在提醒她,更是在提醒自己:
“我們之間,永遠隔著一條人命。”
說完,他重新戴回頭盔,引擎再次發(fā)出低吼。
“今晚不住這兒了?!?/p>
話音未落,摩托車已絕塵而去,將她獨自留在清冷的夜色里,手里還捧著那袋早已涼透的生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