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復醫(yī)院走廊里的對峙,像一場沒有贏家的戰(zhàn)爭,在兩人心里都留下了深刻的創(chuàng)口。舒予若唇上的咬傷結了痂,成為一個隱秘的、疼痛的印記,提醒著她裴鈺那份混雜著恨意與絕望的復雜情感。她不再試圖主動聯(lián)系他,也將去探尋真相的腳步暫時收回。她需要時間舔舐傷口,也需要空間來理清這團亂麻。
然而,命運似乎并不打算給她喘息的機會。
一個尋常的周末傍晚,她回父母家取一些換季的衣物。母親在外地出差,家里只有父親舒明遠一人。她打開門,屋子里一片寂靜,沒有往常廚房里傳來的炒菜聲,也沒有電視新聞的背景音。
“爸?”她試探著叫了一聲。
沒有回應。
一種不祥的預感攫住了她。她放下包,快步走向父親的臥室。房門虛掩著,她推開一看,心猛地沉了下去。
舒明遠倒在臥室的地板上,臉色灰白,額頭上布滿冷汗,身體微微蜷縮,手邊還散落著幾份文件。他似乎想掙扎著去拿床頭柜上的手機,卻無力做到。
“爸!”舒予若驚駭地沖過去,跪倒在地,顫抖著手去探他的鼻息和頸動脈。呼吸微弱,脈搏快而紊亂。她強迫自己冷靜下來,迅速檢查他的瞳孔反應,同時撥打急救電話。
在等待救護車的過程中,她撿起散落在地上的文件,目光掃過最上面一頁的標題——《“錦華苑”項目巖層穩(wěn)定性補充分析報告(內部討論稿)》。日期是在官方最終報告出具之前。
她的心臟狂跳起來,來不及細看,將文件胡亂塞進自己的包里。救護車的鳴笛聲由遠及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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醫(yī)院急診室,燈火通明,空氣里彌漫著消毒水的味道。舒明遠被推進去搶救,舒予若焦灼地等在走廊里,手指冰涼。醫(yī)生初步診斷是急性心肌梗塞,情況危急。
經過幾個小時的搶救,舒明遠暫時脫離了生命危險,被轉入CCU(冠心病監(jiān)護病房)觀察。他戴著氧氣面罩,身上連接著各種監(jiān)護儀器,脆弱的模樣與舒予若記憶中那個總是帶著威嚴和疲憊的父親判若兩人。
“患者之前就有高血壓和冠心病史,一直靠藥物控制。這次可能是情緒激動或者過度勞累誘發(fā)的急性心梗?!贬t(yī)生對舒予若交代病情,“雖然暫時穩(wěn)定了,但需要絕對靜養(yǎng),不能再受任何刺激。你是他女兒?他最近是不是壓力很大?”
舒予若喉嚨發(fā)緊,點了點頭,無法言語。壓力?何止是壓力。是積壓了三年的愧疚,是可能被揭露的真相帶來的恐懼,還是……對裴鈺那個潛在威脅的不安?她無從得知。
因為病情需要,醫(yī)生將舒明遠的一些日常用藥和過往病歷副本拿給舒予若,讓她了解情況。在一堆心腦血管藥物的說明中,她發(fā)現了一種不屬于這類疾病的藥——鹽酸帕羅西汀,一種主要用于治療抑郁癥和焦慮癥的藥物。處方時間,始于三年前,“錦華苑”事故發(fā)生后不久。
父親一直在服用抗抑郁藥物。這個認知像一塊巨石,投入她本已波瀾四起的心湖。她一直以為父親只是變得沉默和疲憊,從未想過,那場事故帶給他的心理創(chuàng)傷,如此深重。
深夜,她坐在CCU病房外的長椅上,毫無睡意。包里那份被她匆忙塞進來的“內部討論稿”像一塊燒紅的炭,灼燙著她的意識。
她終于還是將它拿了出來,就著走廊昏暗的燈光,一字一句地看了起來。
這份報告的內容,與最終定稿的官方報告存在明顯的、關鍵性的差異。它更詳細地分析了特定巖層的脆弱性和不確定性,明確指出原定的爆破參數存在“較高風險”,并建議進行更深入的勘測和參數調整。報告的結論部分,用加粗的字體寫著:“在未完成補充勘測并調整方案前,不建議進行大規(guī)模爆破作業(yè)?!?/p>
而這份報告的出具日期,距離那場致命的爆炸,只有不到一周時間。
報告的末尾,有數位專家的簽名,其中也包括她父親——舒明遠的名字。他的名字后面,沒有“同意”或“已閱”的批示,只有一個簡單的簽名,仿佛只是表明他參與了這次內部討論。
所以,父親當時是知道風險存在的?他簽了名,卻沒有堅決阻止?是因為工期壓力?還是別的什么原因?
無數的疑問在她腦海中盤旋。這份報告無法證明父親無罪,但它撕開了一個口子,表明事情并非像最終報告呈現的那樣,是純粹的“意外”。這里面有忽略的風險,有未被采納的建議,有在“效率”和“安全”之間的權衡與妥協(xié)。
她想起裴鈺赤紅的雙眼,想起他嘶吼著的“這就是全部真相”。不,這或許不是全部。真相可能更復雜,更灰色,摻雜著人性的弱點、行業(yè)的潛規(guī)則和無法挽回的悲劇。
她握緊了那份報告,紙張在她手中微微顫抖。父親倒下的身影,與裴鈺父親坐在輪椅上的呆滯面容,在她眼前交替閃現。
兩個被同一場災難摧毀的家庭。
兩個被困在往事地獄里的靈魂。
而她,被夾在中間。
手機在手心里震動了一下,是厲薇薇發(fā)來的信息,詢問她父親的情況。她簡單地回復了“穩(wěn)定,謝謝”,手指懸停在屏幕上,那個爛熟于心的號碼仿佛有魔力般,誘惑著她。
她想知道他在哪里,在做什么。想知道如果他看到這份報告,會有什么反應。是想恨意會因此松動一分,還是會更加憤怒于這其中的“知情”與“不作為”?
但她最終沒有撥出去。
現在不是時候。父親躺在監(jiān)護病房里,生命體征剛剛平穩(wěn)。她不能在這個時候,用這份可能引發(fā)新一輪風暴的文件,去刺激裴鈺,或者去質問虛弱的父親。
她將報告仔細地折好,放回包的內層。然后,她站起身,走到CCU的玻璃窗外,看著里面父親插滿管子的身影。
心中那個原本非黑即白的世界,在這一刻,徹底崩塌、重構。恨意無法解決問題,逃避也無法帶來安寧。
她需要力量。不是為了原諒,也不是為了報復,而是為了背負起這沉重的一切,在這片情感的廢墟上,找到一條或許存在的,通往救贖的,微弱的路。
而這條路上,注定布滿荊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