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風裹挾著黏膩的熱浪,撞在教學樓斑駁的玻璃窗上,發(fā)出沉悶的嗡響。姜星黎抱著半人高的畫具箱,帆布鞋踩過被曬得發(fā)燙的瓷磚,每一步都像是踩在融化的黃油上,綿軟而沉重。走廊盡頭的畫室是她的秘密基地,那里有永遠曬不完的夕陽和她藏在畫本里的心事。
她推開門時,一股混雜著松節(jié)油和顏料的熟悉氣味撲面而來。畫室里空無一人,只有角落里的風扇有氣無力地轉(zhuǎn)著,攪動著沉悶的空氣。姜星黎松了口氣,將畫具箱輕輕放在靠窗的位置——那是她的專屬角落,窗外就是學校的籃球場,視野開闊,能捕捉到最動人的光影。
她剛打開顏料盒,準備調(diào)出今天想要的橘紅色,就聽見門口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伴隨著籃球拍擊地面的“咚咚”聲,打破了畫室的寧靜。還沒等她反應過來,一個高大的身影就撞了進來,懷里的籃球脫手而出,徑直砸向她面前的畫具箱。
“小心!”少年的聲音清冽,帶著一絲慌亂。
姜星黎驚呼一聲,下意識地去護畫具箱,卻還是慢了一步?;@球擦著箱子邊緣飛過,帶起的風將幾張畫紙吹得漫天飛舞,更糟糕的是,一支擰緊的鈦白顏料管被撞開了口,濃稠的白色顏料像雪崩般傾瀉而出,潑在少年潔白的校服襯衫上,暈開一大片刺眼的污漬。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靜止了。姜星黎僵在原地,看著那片狼藉,眼眶瞬間就紅了。那是她攢了很久的錢才買的顏料,也是她最喜歡的一支鈦白。而少年的白襯衫,干凈得沒有一絲褶皺,顯然是剛洗過。
“對不起,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少年連忙彎腰,手忙腳亂地幫她撿散落的畫紙和畫筆,“我急著趕去訓練,沒看路……”
姜星黎抬起頭,撞進了一雙清亮的眼眸里。少年額角的碎發(fā)被汗水浸濕,貼在飽滿的額頭上,陽光透過窗戶,在他臉上投下斑駁的光影,勾勒出清晰的下頜線。他的睫毛很長,微微垂著的時候,像兩把小扇子,遮住了眼底的慌亂。這是陸遜,大二的籃球特長生,學校里的風云人物,姜星黎只在升旗儀式和籃球比賽上遠遠見過他幾次。
她的心跳莫名漏了一拍,耳尖不受控制地泛起紅意,連帶著聲音都有些發(fā)顫:“沒、沒事……也怪我沒放好畫具箱?!?/p>
陸遜撿起最后一支畫筆,遞到她面前,指尖不小心蹭過她的手背。姜星黎像被燙到一樣猛地縮回手,畫筆“啪嗒”一聲掉在地上。兩人同時蹲下身去撿,額頭又結(jié)結(jié)實實地撞在了一起。
“嘶……”陸遜悶哼一聲,捂著額頭笑了起來,“你怎么跟只受驚的小兔子似的?”
他的笑容很干凈,嘴角有兩個淺淺的梨渦,像夏日里最清涼的風,瞬間吹散了姜星黎的緊張。她也忍不住笑了,蹲在地上,看著他襯衫上的白色顏料,有些不好意思地說:“你的襯衫……要不我?guī)湍阆窗??我知道有一種清潔劑,應該能洗掉?!?/p>
“不用不用,”陸遜擺了擺手,滿不在乎地拍了拍襯衫上的污漬,“一件衣服而已,洗不掉就當是個性了?!彼D了頓,目光落在她攤開的畫本上,上面是一幅未完成的夕陽圖,色彩濃烈而溫暖?!澳惝嫷谜婧茫彼芍缘刭潎@道,“這是要參加下個月的校園書畫展嗎?”
姜星黎點點頭,臉頰更紅了:“嗯,想試試?!?/p>
“那我肯定去看!”陸遜說得很認真,“要是拿了獎,我請你吃冰淇淋?!?/p>
那天下午,畫室里不再只有風扇的轉(zhuǎn)動聲。陸遜坐在她對面的畫架旁,沒有去訓練,而是陪著她畫畫。他不懂復雜的調(diào)色技巧,卻會在她糾結(jié)顏色的時候,笨拙地給出建議:“這里加點黃色會不會更像向日葵?”“天空是不是可以再藍一點?”偶爾,他會拿起她的畫筆,在畫紙上亂涂幾筆,畫出一個歪歪扭扭的小人,惹得姜星黎笑個不停。
夕陽西下的時候,金色的余暉灑滿了畫室,也灑在陸遜的側(cè)臉上,給他鍍上了一層溫柔的光暈。姜星黎看著他專注看畫的樣子,忍不住拿起畫筆,在畫本的角落偷偷勾勒出他的輪廓。筆尖頓了頓,她鬼使神差地在他的胸口位置,添了一顆小小的、跳動的心臟。
“在畫什么呢?這么專注?!标戇d突然湊過頭來,嚇了姜星黎一跳,趕緊合上了畫本。
“沒、沒畫什么!”她慌亂地把畫本塞進畫具箱,“時間不早了,我該回家了?!?/p>
陸遜看著她通紅的耳尖,沒有拆穿,只是笑著說:“好,我送你到樓下吧,正好我也要回去了?!?/p>
走出教學樓,夏蟬的鳴叫聲鋪天蓋地而來,空氣中彌漫著青草和泥土的氣息。兩人并肩走在林蔭道上,影子被夕陽拉得很長,偶爾會不經(jīng)意地碰到一起,又迅速分開。
“對了,”陸遜突然開口,“我叫陸遜,大二金融系的。你呢?”
“姜星黎,大二美術(shù)學院的?!?/p>
“姜星黎……”陸遜在心里默念了一遍這個名字,覺得像夏日里的星星,溫柔又明亮。“那以后我可以常來畫室看你畫畫嗎?”
姜星黎的心跳又快了起來,她用力點點頭,聲音細若蚊蚋:“嗯?!?/p>
從那天起,畫室成了他們秘密的約會地點。每天下午放學后,陸遜都會先去籃球訓練,結(jié)束后就直奔畫室,手里總會帶一瓶冰鎮(zhèn)的礦泉水或者一顆草莓味的硬糖。姜星黎則會提前幫他占好位置,在他來之前,把畫具和顏料都準備好。
他會靠在椅背上,看著她認真畫畫的樣子,偶爾幫她遞一下畫筆,或者在她畫累的時候,給她講籃球場上的趣事——比如某次比賽時,他如何絕殺對手,又比如隊友之間那些搞笑的糗事。她則會安靜地聽著,時不時露出微笑,手里的畫筆卻從未停下,將他的笑容、他的動作、他說話時的神情,一一捕捉進畫本里。
她的畫本越來越厚,里面全是陸遜的身影:他穿著籃球服在球場上奔跑的樣子,他喝水時喉結(jié)滾動的樣子,他笑起來露出梨渦的樣子,甚至是他皺眉思考時的樣子。每一頁都畫得極其用心,旁邊還會寫著一些細碎的文字:“今天陸遜投進了三個三分球”“他說我的畫比上次進步了”“他今天穿了一件藍色的T恤,很好看”。
陸遜也漸漸習慣了有姜星黎的日子。訓練累了的時候,只要想到畫室里有個女孩在等他,有幅畫在等著他看,他就覺得渾身充滿了力氣。他會把她的畫小心翼翼地收好,放在自己的書桌抽屜里,每天睡前都會拿出來看一眼,然后帶著滿足的笑容入睡。
他開始留意她的喜好:知道她喜歡草莓味的東西,就每天都給她帶不同的草莓零食;知道她畫畫時喜歡安靜,就盡量不在畫室里大聲說話;知道她對芒果過敏,就再也沒有在她面前吃過芒果。他甚至偷偷攢錢,買了一支銀質(zhì)的畫筆,筆帽上刻著一個極小的“黎”字,準備在她生日的時候送給她。
七月中旬,姜星黎的生日到了。那天下午,陸遜特意提前結(jié)束了訓練,跑到學校附近的蛋糕店,買了一個小小的草莓蛋糕,又把那支銀畫筆藏在口袋里,忐忑地走向畫室。
畫室里掛滿了彩帶和氣球,是姜星黎自己布置的。她穿著一條白色的連衣裙,頭發(fā)扎成了馬尾,看起來格外清純??吹疥戇d進來,她的眼睛亮了起來:“你怎么來了這么早?”
“給你過生日啊?!标戇d笑著把蛋糕放在桌子上,從口袋里拿出那個小小的盒子,“給你的生日禮物?!?/p>
姜星黎接過盒子,打開一看,里面是一支精致的銀畫筆。她拿起畫筆,摸到筆帽上的“黎”字時,眼淚瞬間就涌了上來。
“你怎么哭了?”陸遜慌了,連忙遞過紙巾,“是不是不喜歡?要是不喜歡,我再給你買別的……”
“不是,我很喜歡,”姜星黎擦了擦眼淚,哽咽著說,“謝謝你,陸遜。這是我收到過最好的禮物?!?/p>
“喜歡就好?!标戇d松了口氣,撓了撓頭,有些不好意思地說,“我知道你喜歡畫畫,這支筆應該能用得上。等你以后畫出成名作了,我要做第一個觀眾?!?/p>
“好?!苯抢栌昧c點頭,把畫筆緊緊握在手里,心里像揣了一顆蜜糖,甜得快要溢出來。
那天晚上,他們在畫室里一起吃了蛋糕,一起吹了蠟燭,一起許下了愿望。姜星黎許的愿望是:“希望能一直和陸遜在一起,希望我的畫能被更多人看到?!标戇d許的愿望是:“希望姜星黎永遠開心,希望我們能考上同一座城市的大學。”
月光透過窗戶,灑在他們身上,畫室里的空氣里彌漫著蛋糕的甜香和青春的悸動。他們靠在一起,看著窗外的星星,誰也沒有說話,卻都能感受到彼此心跳的聲音,那么清晰,那么熱烈。
姜星黎覺得,20歲的夏天,因為有了陸遜,變得格外美好。她以為這樣的日子會一直持續(xù)下去,直到他們畢業(yè),直到他們實現(xiàn)彼此的愿望,直到永遠。她甚至已經(jīng)開始想象,未來的畫室會是什么樣子,要刷成她最喜歡的淺藍色,要在窗邊擺上陸遜喜歡的綠蘿,要把那支銀畫筆放在最顯眼的位置。
可她不知道,命運的齒輪,已經(jīng)在她看不見的地方,悄然轉(zhuǎn)向了錯誤的方向。一場突如其來的變故,正像烏云一樣,慢慢籠罩在他們的頭頂,即將打破這短暫而美好的寧靜。
八月初的一個傍晚,陸遜沒有來畫室。姜星黎等了很久,從夕陽西下等到夜色降臨,畫室里的光線越來越暗,她的心里也越來越不安。她拿出手機,給陸遜發(fā)了一條消息:“陸遜,你在哪?我在畫室等你。”
消息石沉大海,沒有得到任何回復。
她又給他打了個電話,電話響了很久,最終卻被轉(zhuǎn)到了語音信箱。
姜星黎坐在椅子上,手里緊緊攥著那支銀畫筆,指尖冰涼。她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心里像被什么東西堵住了一樣,難受得喘不過氣。她想起白天在學校里聽到的傳聞,體育學院的一個男生家里出了大事,好像是公司破產(chǎn)了,父親還病倒了。她當時沒在意,可現(xiàn)在想來,那個男生會不會就是陸遜?
這個念頭一旦產(chǎn)生,就像藤蔓一樣,迅速纏繞住她的心臟,讓她無法呼吸。她收拾好畫具,快步走出畫室,朝著陸遜家的方向跑去。
陸遜家住在一個高檔小區(qū)里,以前她送過他一次,所以記得路。可當她跑到小區(qū)門口時,卻被保安攔了下來。
“小姑娘,你找誰?”保安攔住她,語氣嚴肅。
“我找陸遜,他住在這棟樓里?!苯抢柚钢贿h處的一棟樓說。
“陸遜家啊……”保安嘆了口氣,搖了搖頭,“你還是別找了,他們家出事了,昨天就搬走了。聽說欠了好多錢,他父親還住院了?!?/p>
姜星黎只覺得腦子“嗡”的一聲,一片空白。她踉蹌著后退了一步,差點摔倒。保安的話像一把錘子,狠狠砸在她的心上,讓她瞬間失去了所有力氣。
原來傳聞是真的,陸遜家里真的出事了。那他現(xiàn)在在哪里?他還好嗎?他為什么不告訴她?無數(shù)個問題在她腦海里盤旋,卻得不到任何答案。
她漫無目的地走在大街上,眼淚不停地往下掉。路邊的路燈亮了起來,燈光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長,顯得格外孤單。她想起他們在畫室里的點點滴滴,想起他溫暖的笑容,想起他許下的承諾,心里就像被刀割一樣疼。
她不知道的是,此刻的陸遜,正站在醫(yī)院的走廊里,聽著醫(yī)生宣布他父親胃癌晚期的診斷書。他的母親在一旁哭得撕心裂肺,他卻像被凍住了一樣,渾身冰冷,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口袋里的手機震動了一下,是姜星黎發(fā)來的消息,他看著屏幕上“我在畫室等你”這幾個字,喉嚨里涌上一股腥甜的味道。
他想回復她,想告訴她自己現(xiàn)在的處境,想求她不要離開自己??伤荒?。他現(xiàn)在一無所有,還欠了一屁股債,父親的醫(yī)藥費像一座大山,壓得他喘不過氣。他不能拖累她,不能讓她因為自己而放棄夢想。
他的手指在鍵盤上反復敲打,最終卻刪掉了所有的文字,把手機調(diào)成了靜音,塞回了口袋。他靠著墻,慢慢滑坐在地上,眼淚終于忍不住掉了下來。他知道,從這一刻起,他和姜星黎之間,已經(jīng)隔了一條無法逾越的鴻溝。有些錯,一旦開始,就再也無法挽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