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之下，云之上

湖面如同一面破碎的鏡子，映不出完整的天空。

林深站在湖邊，看著救援隊的小船在雨中來回穿梭。潛水員黑色的身影在灰蒙蒙的湖水中時隱時現(xiàn)，像極了不安的幽靈。他的妻子蘇雨，已經(jīng)失蹤十七個小時。

“林先生，您還是回車上等吧。”年輕的警員第三次過來勸他，傘始終追著他的頭頂。

林深搖頭，雨水順著發(fā)梢流進(jìn)衣領(lǐng)，他卻感覺不到冷。沒什么比心里的寒意更刺骨。

蘇雨是個畫家，最喜歡來這里寫生。她說這個湖有種神秘的美，湖面倒映著天空，卻又好像藏著另一個世界。昨天早晨，她像往常一樣背著畫架出門，卻再也沒有回來。鄰居說看見她往湖邊來了，警方在湖邊找到了她的畫筆，和一只陷在泥濘里的鞋。

“有發(fā)現(xiàn)！”湖中心傳來呼喊。

林深的心猛地提起，看著潛水員浮出水面，手里舉著什么東西。即使隔著雨幕，他也認(rèn)出那是蘇雨的素描本，她從不離身的那本。

警局里，隊長趙坤將素描本放在桌上。本子被密封在透明袋子里，濕透的紙頁粘在一起，封面的深藍(lán)色因為浸水而近于黑色。

“我們還需要一些時間才能安全地分開這些紙頁，”趙坤說，“不過法證人員說，封面內(nèi)側(cè)似乎有字跡?！?/p>

林深湊近看，在塑料袋的反光中辨認(rèn)出那行熟悉的筆跡：

“如果他問起，告訴他我在云上?！?/p>

警員們交換著困惑的眼神，只有林深站在原地，感覺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這句話，他聽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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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前，大學(xué)的文學(xué)課上，年輕的教授正在講解希臘神話。“奧爾甫斯不顧警告回頭，眼睜睜看著歐律狄刻重回冥界。有時候，一個問題就足以讓我們失去所愛。”

坐在林深旁邊的蘇雨突然湊過來，低聲說：“如果我消失了，你會找我嗎？”

那時他們剛交往不久，林深被她突兀的問題問得一愣，隨即笑道：“當(dāng)然會，翻遍全世界也要找到你?！?/p>

“如果他問起，告訴你我在云上?！碧K雨神秘地笑笑，在他追問前，教授的目光已經(jīng)掃了過來。

后來蘇雨解釋那只是她正在構(gòu)思的故事創(chuàng)意：一個女人神秘失蹤，只留下一句“我在云上”的線索。林深當(dāng)時并未多想，只覺得是戀人間的玩笑話。

如今看來，那不只是玩笑。

“林先生，您對這句話有什么頭緒嗎？”趙坤的問話把他拉回現(xiàn)實。

林深張了張嘴，最終只是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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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描本經(jīng)過特殊處理后被小心分開。大部分頁面上都是蘇雨擅長的風(fēng)景寫生，唯有最后一頁，畫著令人費解的圖像：

湖面之下，竟然漂浮著云朵和飛鳥；而天空之上，卻游動著魚群和水草。在這顛倒的世界中央，是一個女人的背影，她的左手伸向湖底，右手卻伸向天空。

“蘇小姐最近有什么異常表現(xiàn)嗎？”趙坤問，“比如情緒波動，或者說一些您不太理解的話？”

林深盯著那幅詭異的畫，想起一個月前開始，蘇雨的確有些不同。她常常熬夜作畫，白天卻睡得更多。有一次他半夜醒來，發(fā)現(xiàn)她不在床上，最后在畫室里找到她，她正對著一幅幾乎全黑的畫布發(fā)呆。

“我在嘗試新的風(fēng)格，”當(dāng)時她解釋道，“一種只有懂得人才看得懂的畫?！?/p>

如今想來，那或許是一種暗示。

調(diào)查陷入僵局。湖底沒有找到蘇雨的尸體，岸上也沒有搏斗痕跡。她就像真的化作云朵，從人間蒸發(fā)了。

一個月后，警方暫停了主動調(diào)查，只保留為懸案。林深卻無法停止尋找。他辭去了建筑設(shè)計所的工作，把所有時間都花在研究蘇雨留下的畫作和筆記上。

在蘇雨畫室的地板下，他找到一個鐵盒，里面是她從高中開始寫的日記。隨著閱讀，林深發(fā)現(xiàn)自己從未真正了解妻子的全部。

“今天又夢見了那個地方，湖之下，云之上。媽媽說這是家族遺傳的幻覺，但感覺如此真實...”

“告訴林深關(guān)于云上的秘密，他以為只是個故事。我不敢說出真相，怕失去他...”

“它們又開始召喚我了。這次比以往都強(qiáng)烈。我不知道還能抵抗多久...”

最后一篇日記寫于她失蹤前三天：

“決定不再抵抗。既然命運如此，不如主動前往。留下線索，希望有一天他能理解?！?/p>

林深合上日記，淚水模糊了視線。原來蘇雨一直生活在兩個世界的拉扯中，而他，作為她最親近的人，卻對此一無所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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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的幾個月，林深循著日記中的線索，走訪了蘇雨的老家。從她年邁的姨媽那里，他得知了一個驚人的家族秘密：蘇雨家族的女性似乎有一種特殊的“天賦”，能夠感知到另一個維度的存在。有些人稱之為幻覺，有些人則堅信那是真實。

“小雨的外祖母也是這樣，有一天說‘時候到了’，然后就消失了，再也沒回來?！崩弦虌尣潦弥蹨I說，“她母親害怕同樣的命運，一直試圖壓抑這種傾向，結(jié)果郁郁而終?！?/p>

林深想起蘇雨曾經(jīng)說過：“湖面是界限，也是通道。水映出天空，不是因為相似，而是因為它們本是一體兩面?！?/p>

當(dāng)時他以為那是詩意的比喻。

帶著新的理解，林深回到湖邊。如今湖水在他眼中已不再普通，它可能是一扇門，一個通道，連接著蘇雨所說的“湖之下，云之上”。

他在湖邊建了一座小木屋，每天觀察湖面的變化，記錄天氣、光線和水溫對湖面反射的影響。當(dāng)?shù)厝擞X得他瘋了，唯有退休的老警官趙坤偶爾來看他，給他帶些生活用品。

“有件事我一直沒告訴你，”一年后的一個黃昏，趙坤坐在木屋門口說，“當(dāng)年發(fā)現(xiàn)你妻子素描本的地方，湖底有一片異常冰冷的水域，我們的設(shè)備在那里全部失靈。但幾分鐘后，一切又恢復(fù)正常?！?/p>

林深猛地抬頭：“具體位置在哪？”

第二天清晨，趙坤帶著當(dāng)年的湖區(qū)地圖來到木屋，卻找不到林深。只在桌上發(fā)現(xiàn)一張字條：

“我找到了通道。如果我不回來，請告訴后來的人：我們在云上?！?/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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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深劃著小船來到趙坤所說的位置。此時晨光初露，湖面平靜如鏡，奇怪的是，水面上的倒影并非眼前的景色，而是類似蘇雨畫中那種顛倒的世界——云在下方，天空在上。

他深吸一口氣，潛入水中。

刺骨的寒冷包裹著他，但更奇怪的是，越往深處游，水反而越明亮。下方的湖水泛著奇異的光芒，仿佛底下不是湖底，而是另一個天空。

就在這時，他看見了蘇雨。

她懸浮在光亮中央，穿著失蹤那天的衣服，長發(fā)如水草般飄散。她微笑著向他伸出手。

林深奮力向她游去，卻在即將觸碰到她時，被一股無形的力量推回水面。

“時候未到。”他仿佛聽到蘇雨的聲音在耳邊響起，“活下去，到時候你自然會理解?！?/p>

林深浮出水面，大口喘氣?；仡^看，湖面已恢復(fù)正常，倒影消失無蹤。

但他知道，那不是幻覺。

從此，每年蘇雨失蹤的那一天，林深都會潛入那片水域。他不再試圖進(jìn)入那個世界，只是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蘇雨的身影在光亮中時隱時現(xiàn)。

有時他會帶下面包屑，撒向那片光亮，第二天就會發(fā)現(xiàn)岸邊長出從未見過的野花；有時他會帶去蘇雨最喜歡的詩集，在水下朗讀，然后聽到風(fēng)中傳來若有若無的和聲。

湖之下，云之上——那不是生與死的界限，而是另一種存在的可能性。

村民們說湖邊的男人瘋了，整天對著湖水自言自語。但他們也不得不承認(rèn)，自從他來了之后，湖邊開出了從未見過的花朵，就連湖水也變得異常清澈，仿佛能映照出人內(nèi)心深處最渴望的東西。

林深明白，總有一天，當(dāng)時機(jī)成熟，他會穿過那道界限，與蘇雨在湖之下、云之上的世界重逢。

而在那之前，等待本身，就是愛的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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