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在一種極度安穩(wěn)的溫暖中醒來的。
殿內的燭火不知何時被撥暗了些,只余下墻角兩盞長明燈散發(fā)著朦朧的光暈,將偌大的空間籠罩在一片靜謐的柔光里。你發(fā)現(xiàn)自己并非躺在軟榻上,而是身處內室那張寬大得驚人的拔步床中,身下墊著厚厚的、烘得暖融融的銀狐皮褥,身上蓋著輕軟卻異常保暖的墨絨被。
你微微動了動,發(fā)現(xiàn)自己依舊被蕭朔寒圈在懷里。他竟就這樣和衣側臥在你身側,一只手臂穩(wěn)穩(wěn)地墊在你頸下,另一只手則松松地環(huán)在你的腰間,以一種全然保護的姿態(tài)將你籠罩在他的氣息范圍內。他閉著眼,呼吸均勻綿長,冷硬的五官在睡夢中似乎柔和了些許,但那眉宇間慣有的鋒銳與警惕,并未完全消散。
你不敢有大動作,生怕驚醒了他。只是微微抬眼,借著微弱的光線,細細描摹他近在咫尺的容顏。劍眉濃黑,鼻梁高挺,唇線緊抿……這張臉,在北境是權勢與殺戮的象征,是能讓萬千敵軍聞風喪膽的“狼王”之面??纱丝?,在你眼中,卻只剩下讓你心安的溫度。
你的目光最終落在他微敞的領口處,那里隱約可見一道猙獰的疤痕,蜿蜒沒入衣料之下。你知道,那只是他身上眾多傷痕中的一道。每一次觸摸到這些傷痕,你都能感受到一種心悸的痛楚,以及一種難以言喻的酸軟——這個強大得仿佛無所不能的男人,究竟經歷過多少生死一線的瞬間,才走到今天這個位置,才擁有了將你如此牢牢護在羽翼之下的能力?
你正出神間,環(huán)在你腰間的手臂無意識地收緊了些,將你更密實地貼向他溫暖的胸膛。你聽到他胸腔里傳來一聲模糊的、帶著睡意的低哼,仿佛在確認你的存在。
“醒了?”他的聲音帶著剛醒時的沙啞,比平日更添幾分慵懶的磁性,響在你的頭頂。
你輕輕“嗯”了一聲,抬起頭,對上他已然睜開的眸子。那冰藍色的眼底還殘留著一絲初醒的朦朧,但在觸及你目光的瞬間,便迅速恢復了往日的清明與深邃。
“什么時辰了?”你小聲問,聲音還帶著剛睡醒的軟糯。
蕭朔寒并未去看角落里的滴漏,仿佛時間于他而言,只是一個無需特意關注的概念。他低頭,用下巴蹭了蹭你的發(fā)頂,感受著那柔軟的觸感,才淡淡道:“還早,可再睡片刻?!?/p>
你搖了搖頭,在他懷里動了動,想撐起身子?!安凰?,再睡晚上該走了困?!?/p>
他聞言,并未阻止你起身,但那墊在你頸下的手臂卻并未收回,反而稍稍用力,將你半圈在懷里,讓你只能維持著半倚靠著他的姿勢。他的目光落在你臉上,帶著一種審視般的專注,似乎在確認你的氣色與精神狀態(tài)。
“餓不餓?”他問。
經他一提,你才感覺到腹中確實有些空落。晚膳時因為試穿新衣、討論隱玉澗之行,你并未用多少東西。
你點了點頭。
蕭朔寒這才松開手臂,利落地起身。他身形高大,即便是簡單的起身動作,也帶著一種蓄勢待發(fā)的力量感。他并未喚侍女,而是親自走到門邊,對著外面低聲吩咐了幾句。
很快,兩名侍女便端著黑漆描金的托盤悄無聲息地走了進來,將幾樣精致的點心和小菜,并一壺冒著熱氣的牛乳茶擺在臨窗的炕桌上,然后又無聲地退了下去,全程沒有發(fā)出一點多余的聲響。
你攏了攏微散的寢衣,趿著軟鞋走到炕桌邊坐下。點心是你喜歡的梅花酥和栗子糕,小菜是清爽的脆腌小青瓜和胭脂鵝脯,都是容易克化又不會影響睡眠的夜宵。
蕭朔寒在你對面坐下,卻沒有動筷,只是提起那把素面銀壺,為你斟了一杯溫熱的牛乳茶,推到你面前。
“趁熱喝?!?/p>
你捧起溫熱的茶杯,小口啜飲著香甜的牛乳茶,目光卻不由自主地飄向窗外。風雪似乎小了些,但夜色依舊濃重如墨。
“外面的雪,好像一直沒停過?!蹦爿p聲感嘆。
蕭朔寒順著你的目光看了一眼窗外,神色平淡無波?!氨本车亩?,向來如此。”
他的語氣里聽不出任何對惡劣天氣的抱怨或無奈,只有一種習以為常的漠然。仿佛這能吞噬天地的風雪,于他而言,不過是窗外一道尋常的布景。
你忽然想起一事,放下茶杯,看向他:“三日后去隱玉澗,若風雪還是這么大,會不會有危險?”
這是你第一次考慮到實際的安全問題。之前的你,完全沉浸在他為你編織的、無所不能的安全網中,幾乎忘了北境自然的嚴酷與無常。
蕭朔寒聞言,冰藍色的眸子里掠過一絲極淡的、類似于“你終于想到問這個”的神色。但他并未表現(xiàn)出任何被質疑能力的不悅,只是平靜地開口,語氣帶著一種掌控一切的篤定。
“隱玉澗地勢特殊,三面環(huán)山,猶如甕口,內部風勢遠比外界小。且親兵隊已在關鍵路徑搭建防風帳,儲備了足夠的炭火與物資?!彼D了頓,看著你,補充道,“你若擔心,行程可延后?!?/p>
最后一句,他說得輕描淡寫,仿佛更改這早已部署周密的計劃,不過是彈指之間的小事。
你連忙搖頭:“不,不用延后?!蹦阆嘈潘陌才?。他既然說了安全,那便一定是將所有的風險都計算在內,并做好了萬全的準備。你方才那一問,或許更多的,只是想聽他親口說出這些安撫人心的話語,感受那份被他周密考慮過的踏實。
“我只是隨口一問?!蹦愕拖骂^,用銀匙輕輕攪動著杯中的牛乳茶,小聲道,“你知道的,我……我其實很放心?!?/p>
蕭朔寒凝視著你低垂的眉眼,沒有錯過你耳根處泛起的那一絲極淡的紅暈。他眼底深處,那點幾乎看不見的柔光,似乎又微微蕩漾了一下。
“嗯。”他應了一聲,不再多言,只是將一碟你最喜歡的梅花酥,往你的方向推近了些。
—— 他從不輕易許諾,但每一句“無事”,背后都是尸山血海里殺出的底氣,與算無遺策的縝密布局。你的安心,從來不是憑空而來,而是建立在他默不作聲扛起的、所有潛在的危險與風波之上。
你用銀箸夾起一塊梅花酥,小巧精致的點心,做得宛如真梅綻放。你咬了一小口,酥皮在唇齒間化開,甜糯的豆沙餡料帶著梅子的清香,恰到好處。
“很好吃?!蹦闾ы鴮λα诵?,將剩下半塊點心自然地遞到他唇邊,“你嘗嘗?”
這個舉動帶著不自知的親昵與依賴。
蕭朔寒看著遞到唇邊的點心,又看了看你含著笑意與期待的眼眸,微微怔了一下。他向來不喜甜食,軍旅生涯更讓他養(yǎng)成了快速、簡單地攝取食物的習慣,從未有過被人這般喂食的經歷。
然而,在你清澈的目光注視下,他沉默地、順從地微微低頭,就著你的手,將那半塊梅花酥含入口中。他的唇瓣不可避免地擦過你的指尖,帶來一陣微涼而柔軟的觸感,讓你心頭一跳,飛快地收回了手。
他細嚼慢咽,動作依舊帶著屬于軍人的利落,但你看得出來,他吃得很認真。咽下后,他才對上你有些緊張又帶著點小得意的目光,給出了一個簡短的評價:
“尚可。”
你知道,這已是他能給出的、關于甜食的最高贊譽。而這份破例,僅僅是因為,那是你遞過去的。
殿內再次安靜下來,只有你細碎的用餐聲,和他偶爾為你添茶時,壺嘴與杯沿輕碰的脆響。這種寧靜的陪伴,比任何熱烈的言語都更能滋養(yǎng)人心。
用完簡單的夜宵,漱過口,你并無睡意,反而因之前的小憩精神了些。你走到窗邊,抬手輕輕拂開一絲窗縫,立刻有冰涼的雪氣夾雜著寒風鉆了進來,讓你忍不住打了個寒噤。
幾乎是在你打寒噤的同一瞬間,一件帶著他體溫和氣息的玄色外袍便從身后罩了上來,將你嚴嚴實實地裹住。他的手臂也隨之環(huán)了過來,從背后擁住你,用自己的身體擋住了那絲窗縫里漏進的寒意。
“小心著涼?!彼穆曇糍N在你的耳畔響起,帶著不容置疑的關切。
你依偎在他溫暖寬闊的懷抱里,看著窗外那片被冰雪覆蓋的、寂靜無聲的世界。遠處的箭樓亮著幾點燈火,如同黑暗中警惕的眼睛,那是他麾下忠誠的士兵在值守,護衛(wèi)著這座帥府,也護衛(wèi)著這片疆土的安寧。
你知道,在這片看似平靜的冰雪之下,或許潛藏著無數(shù)你看不見的暗流與殺機。但只要有身后這個人在,你便覺得,這世間再無何物能傷你分毫。
“朔寒,”你望著窗外無垠的黑暗,輕聲問,“如果沒有我,你現(xiàn)在會在做什么?”
這個問題有些突兀,甚至帶著點小女孩式的、想要確認自身重要性的無理取鬧。
你感覺到身后的人身體似乎有瞬間的僵硬。他沉默了很久,久到你以為他不會回答,或者會給出一個“處理軍務”、“巡防大營”之類公式化的答案。
然而,最終,他低沉而緩慢的聲音,伴隨著溫熱的呼吸,響在你的耳際:
“不知?!?/p>
他頓了頓,仿佛在思索這個從未考慮過的問題,然后更緊地擁住了你,聲音里帶著一種你從未聽過的、近乎空茫的意味。
“或許,仍在殺人,或被追殺。”
這簡短的、毫無修飾的十個字,像一把冰冷的匕首,猝不及防地刺入你的心臟,帶來一陣尖銳的痛楚與酸澀。
你瞬間明白了。
在沒有你的世界里,他的人生只是一條在血與火中無限循環(huán)的復仇與生存之路,沒有溫情,沒有軟肋,也沒有……未來。他的存在,或許只是為了那座早已覆滅的侯府,為了那場刻骨銘心的背叛,為了在這弱肉強食的北境活下去,直至戰(zhàn)死沙場。
是你的出現(xiàn),像一道意外照進永夜的光,讓他灰暗血腥的世界里,第一次有了想要牢牢抓住的、與殺戮和仇恨無關的東西。他所有的偏執(zhí)、所有的寵溺、所有的周密保護,不僅僅是因為愛你,更是因為,你是他在這冰冷世間,唯一能感知到的、真實的溫暖與牽絆。
你猛地轉過身,不顧一切地緊緊回抱住他精壯的腰身,將臉深深埋入他的胸膛,貪婪地呼吸著那讓你安心到想落淚的氣息。
“不會的?!蹦愕穆曇魫炘谒囊铝侠铮瑤е煅?,卻異常堅定,“有我在,你再也不用那樣了?!?/p>
蕭朔寒偉岸的身軀在你這突如其來的、用盡全力的擁抱下,微微震動。他垂下眼眸,看著懷中這具嬌小卻仿佛蘊含著無限力量、試圖溫暖他的身軀,冰封的眼底,終于有什么東西,徹底地、無聲地融化了。
他沒有說話,只是收緊了手臂,將你更深、更重地按向自己,仿佛要將你揉入骨血,合二為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