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玉軒的冷,是滲進骨頭里的。
風從窗戶的破洞里鉆進來,吹得燭火不停搖晃,像個隨時會斷氣的病人。
槿汐把最后一件厚實的斗篷披在甄嬛身上。
“小主,夜深了,再看下去眼睛要壞的?!?/p>
甄嬛沒抬頭,手指劃過書頁上的字跡,聲音很輕。
“壞了就壞了吧,總好過當個瞎子?!?/p>
她面前攤著十幾本書,有講前朝秘聞的,也有論藥理毒性的。
這些書,是拿她過去的首飾換的。
那些皇帝賞的、華妃送的,所有代表著恩寵與榮華的東西,一件件從她手里流出去,變成了一摞摞泛黃的故紙堆。
浣碧當時哭得眼睛通紅。
“小主,這可是您最喜歡的蜀錦,還有那支并蒂海棠簪……”
“哭什么?!闭鐙值恼Z氣平靜得沒有波瀾,“不過是些死物,能換來幾本說真話的書,值了。”
她徹底不想那個男人了。
想起他,心里再也沒有半分漣漪,只剩下一片冰冷的死灰。
那句“宛宛類卿”,像一把刀,把她心里最后一點溫情也剜得干干凈凈。
情愛是鏡花水月,是帝王隨口的一句謊言。
只有這些白紙黑字,這些前人留下的智慧與陰謀,才是能握在手里的刀。
她要用這把刀,為自己、為流掉的那個孩子,也為甄家滿門,劈出一條活路。
又是一個深夜。
甄嬛的指尖拂過一本沒有封皮的舊冊子。
這是一位無名太醫(yī)的手記,字跡潦草,紙張脆得像要碎掉。
它被夾在一堆醫(yī)案里,毫不起眼。
若不是她一頁頁翻得仔細,恐怕就錯過了。
起初,手記里記載的都是些尋常病癥,頭疼腦熱,傷寒風濕。
直到翻到后面,一個名字的出現(xiàn),讓甄嬛的呼吸停住了。
純元皇后。
這位太醫(yī),竟是當年給純元皇后診過脈的人之一。
“……皇后脈象滑,胎氣尚穩(wěn),然體虛畏寒,時有咳喘……”
“……景仁宮那位,日日來伴,親手調配‘桃花香氛’,言可安神……”
甄嬛的瞳孔猛地一縮。
景仁宮那位,是宜修。
她接著往下看。
“……皇后寢殿新置數(shù)盆芭蕉,葉闊如扇,綠意盎然,據(jù)聞亦是景仁宮那位費心尋來,言可解皇后思鄉(xiāng)之情……”
桃花,芭蕉。
甄嬛的心跳開始加速。
她飛快地翻動書頁,手指因為用力而微微發(fā)白。
手記的最后幾頁,字跡變得異?;艁y,涂改很多。
“……怪哉!皇后咳喘愈重,竟現(xiàn)血絲。臣百思不解,查遍古籍,終得一殘方?!一ā耘沤痘ǚ邸院?,二者本不相克,然同焚一室,其煙交纏,竟成無色無味之毒,久聞之,則肺腑受損,血氣兩虧,狀如癆癥,神仙難救……”
甄嬛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直沖天靈蓋。
她渾身都僵住了。
那太醫(yī)在下面用更小的字寫了一段。
“……臣不敢言。景仁宮那位出身南疆烏拉那拉氏,族中精通此道者甚多。
芭蕉亦是南國之物。此事若泄,恐有滅門之禍。昨夜,取桃花香與芭蕉花粉,置于籠中雀旁同焚,不出半個時辰,雀亡。天意,還是人為……”
后面的內容,被墨跡污掉了。
再往后翻,便是空白。
這位太醫(yī),大概是再也沒有機會寫下任何字了。
甄嬛“啪”地一聲合上手記。
巨大的力道,震得桌上燭火劇烈一跳。
原來是這樣。
原來,那場人人稱頌的姐妹情深,從頭到尾就是一場精心策劃的謀殺。
宜修,她的親姐姐。
她用最溫柔的手段,布下最惡毒的局,一天天看著自己的姐姐,看著她腹中的孩子,慢慢走向死亡。
何其歹毒!
甄嬛伏在桌上,身體控制不住地顫抖。
她沒有哭。
眼淚早已流干,如今心里只剩下滔天的恨意和徹骨的冰冷。
她想起了自己的那個孩子。
那碗安胎藥,那摻了麝香的舒痕膠。
皇后的手段,從來都沒有變過。
是她太蠢,被人當成純元的影子,玩弄于股掌之間,還懵然不覺。
許久,她才緩緩直起身。
顫抖停止了,眼神里只剩下一片死寂的清明。
直接去告發(fā)皇后?
不行。
一本無名太醫(yī)的手記,死無對證,根本算不上證據(jù)。
皇帝深信宜修的賢德,只會當她是失心瘋,是為了復寵不擇手段。
到時候,她不僅扳不倒皇后,還會把自己和整個甄家都搭進去。
風險太大,也太蠢。
她不能再用過去的方式去思考。
既然皇帝那么愛純元,愛到把她當成一個贗品,一個影子。
那好。
她就不再做那個任人擺布的影子。
她要變成純元皇后的“魂”。
一個能替純元皇后“說話”,能揭開所有真相,能讓皇帝愧疚一生一世的“魂”。
她要成為皇帝心中,純元皇后唯一的精神延續(xù)。
這個念頭一旦生出,便瘋狂滋長。
甄嬛站起身,走到窗邊,推開那扇破舊的窗戶。
冷風灌了進來,讓她瞬間清醒無比。
“槿汐?!彼_口,聲音沙啞卻異常清晰。
槿汐立刻推門進來。
“小主有何吩咐?”
“去把浣碧叫來。”
浣碧很快就到了,看見甄嬛站在風口,連忙拿了件衣服要給她披上。
甄嬛擺了擺手。
“不必了,我不冷。”
她看著浣碧,那張與自己有幾分相似的臉,在燭光下顯得格外分明。
“浣碧,我要你出宮一趟?!?/p>
浣碧愣住了。
“出宮?小主,我們現(xiàn)在……”
“去找果郡王?!闭鐙执驍嗨脑?,一字一句地說,“只有他能幫我。”
浣碧的臉色變了變,隨即低下頭。
“小主想讓王爺做什么?”
“我要一樣東西?!闭鐙值哪抗饴湓诖巴馄岷诘囊股?,“我要純元皇后薨逝前,最后三個月的內務府所有記錄?!?/p>
槿…………汐倒吸一口涼氣。
宮中檔案,尤其是牽涉到先皇后的,那都是禁區(qū),尋常人碰都碰不得。
浣碧也面露難色。
“小主,這個恐怕……”
“你告訴王爺,”甄嬛轉過身,眼神銳利如錐,“就說我甄嬛,想活下去?!?/p>
“我不想再當別人的影子,我想知道,真正的純元皇后是什么樣子。我不想……不明不白地死?!?/p>
她的話說得很慢,每一個字都帶著沉甸甸的分量。
“我要內務府的起居注,看她每日見了什么人,說了什么話?!?/p>
“我要太醫(yī)院的用藥錄,看她每日用了什么藥,吃了什么補品。”
“我還要內務府的賞賜單,看她宮里,都添了些什么東西?!?/p>
她盯著浣碧的眼睛。
“你把我的話,原封不動地告訴他。他會明白的。”
浣碧看著甄嬛眼中那股從未有過的決絕,心里一顫。
她知道,她的小主,已經(jīng)不是從前那個只盼著君王垂憐的莞貴人了。
“是?!变奖讨刂氐攸c了點頭,“奴婢這就去想辦法?!?/p>
浣碧和槿汐退了出去。
屋里又只剩下甄嬛一個人。
她重新坐回桌前,拿起那本無名太醫(yī)的手記,借著燭光,一頁一頁,看得更仔細。